宴会时,大家都在动筷子吃饭,也有人在走动互相说着祝贺。
小项将军给迟水道了声喜,再回到位子上,却发现父亲的位置上不见了人。
他把整个宴会场都看了个遍,愣是没瞧见父亲的身影。
小项将军心中只觉奇怪,父亲不是不打一声招呼就会走的人。
当大家用完了饭,小项将军还不醉。
府上的小厮来到他身边,要接他和老将军回去。
“父亲没有回府?”
“小的不曾在府上见到老将军。”
小项将军看着宾客几乎快散尽的席面,忽然有些担心父亲出了事。
他让小厮先出宫外等候,他一人得了皇帝的许可,在这附近寻一寻。
有巡视的一队侍卫从面前走过,小项将军礼貌地询问了领头的那一个是否看见了他的父亲。
侍卫们思索了一会,有一人说瞧见项老将军往地牢方向去了。
……
项老将军虽说被称作老将军,但年纪却是不大的,只是由于他成名早,孩子也早早成了将军,皇都城人们为了区分父子两个,才把父亲称作“项老将军”,而儿子叫做“小项将军”。
说起来,项老将军在京城的名家里,是与谢淑妃同辈的人。不过,他要比谢淑妃大个四五岁,他也不是皇都城里官宦人家或富贵人家的孩子,是全靠他入伍立功才把项家出现在了皇都城里说得出名字的人家行列里。
庆功宴的这一日,项老将军趁着人多混杂,来到了宫里的大牢。
对牢里当差的人们说是王爷委托他的孩子来牢里看看,而孩子又在宴会上走不开,才让了他来。
牢里值守的人们听了,自然不为难,就问项老将军要来查看些什么。
“烦请各位把谢淑妃请出。”
当差的男人们开了谢淑妃在的牢房的门,要请她出来。谢淑妃刺了他们几眼,并没有移动自己的臀。
男人们没了耐心,上手强硬地把她拉起,又推搡着她往外走。
谢淑妃对他们唾弃地辱骂,声音回荡在整座大牢。
在牢里呆了这些日子,她的衣裳都染了泥灰,头发也因着少了打理而乱糟糟的一团。又被男人们抓着扯了扯,更是显得狼狈。
她以为是萧鸣涧又来找她的茬,但她站到审讯的牢房门口处,把里面坐着的背影看清,尽管是同记忆中的那一个有些差别,她还是把骂人的话生生掐断,呆呆地站着没动。
男人们又推了她几下,要她快些进去。
谢淑妃的手被绑住,但她尽可能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又用手指顺了顺鬓发。
待到觉着自己没那么狼狈了,她才缓慢地迈着步子,在那男人的背后坐下。
值守的人们对项老将军很是尊敬:“将军,人带来了。”
项老将军没有转身,他仰头望着那块方形的小窗子,吩咐道:“你们出去吧,王爷让我问淑妃娘娘一些话。”
他把身子对向谢淑妃时,值守的人们已经识趣地离这间房子远远的了。
但这审问的牢房里,久久没有传出来人说话的声音。
谢淑妃和项老将军看着对方的眼睛,眼底情绪如波涛在汹涌,可没有一人打破这许多年后头一次面对面重见时的沉默。
谢淑妃的手控制不住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却常常卡在某一个打结处,使她有些龇牙咧嘴,反而让头发更加乱成一团。
“娘娘……”
“没必要叫我娘娘。”
可当项老将军唤她“阿鹤”时,谢淑妃的泪很快地就涌了上来。
“阿鹤,你还好吗?”
“我好不好,你看不出来吗?”谢淑妃的脸转在另一边,项老将军看不清她的神色。
“那天,我被你们家的人打晕,拉出了家里,才没有去找你。”
“什么?”
谢淑妃将头扭了回来,对上了项老将军同样含着泪的眼睛。
萧宁枝降生前的一年,阿鹤遇见了上京赶考的项书生。
谢家千金和穷书生,一次巷子里的英雄救美,两个人就私定了终身。
两个人秘密地来往了一年,阿鹤偷跑出家门,陪项书生读书,可项书生却落了榜。
阿鹤宽慰他第二年再来也无妨。
项书生对她许下立业后就与她成家的誓言。
两个青春年华的姑娘和少年,每日想尽办法见上一面,阿鹤还为此受了几次家法。
起初,阿鹤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骗过父亲的眼,可次数一多,谢家人难免起疑,阿鹤心思单纯,被人跟踪了也不知。她和项书生的事也就被那个小厮捅到了父亲面前。
阿鹤的父亲已经为了利益红了眼,怎可能同意把自家姑娘嫁给一个未来不定的书生?他们的事情被谢家知晓,父亲就连忙择选城中适龄的男子,要把阿鹤早早嫁过去,以此加强势力。
阿鹤的兄长谢廉安也拗不过父亲,只能劝妹妹服从。
项书生几日不见心尖的姑娘,也知阿鹤出了事,但他不能轻举妄动,他明白谢家人是看不上他的。
所幸,他幼时在村里随爹娘劳作时无聊,竟自己琢磨出了些身手,夜里就轻功飞进了谢府,敲响了阿鹤闺房的窗子。
阿鹤被吓了一跳,开门见是他,隔着窗子就抱住他的脖子哭,一面哭一面把事情都说了。
项书生没权没钱,只能自责地捶自己的双腿。
阿鹤要他进房来细说,但他不肯,二人都默契地写了好些信,彼此交换后,项书生就出了谢府。
再有几日,父亲突然变了嘴脸,说是见她要死要活的样子,不如就成全了她。
古怪爬上阿鹤的心头,但喜悦掩盖住了它。
于是,阿鹤欢喜地去跟项书生说父亲的决定,说只要她陪父亲下江南一趟,回来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二人交往。
项书生喜形于色,发誓定要好好读书,不负阿鹤父亲的期望。
几日后,父亲带着阿鹤,陪同皇帝去江南一带治洪水,说是要阿鹤明白生命何其宝贵,要她不能再轻易说不要性命。
父亲也知国事之重大,带姑娘家家出去荒谬,因而要求她扮上男装。阿鹤正幻想着与项书生的将来,对父亲自然唯命是从。
项书生还混在百姓里,给阿鹤送了行,阿鹤跟父亲走后,他潜心在家里看书写字,他觉得自己此次定能中了科举。
可到了江南的阿鹤却出了差错。
洪水一事未了,皇帝要同城主商议治理的策略,席间,他分明喝的是茶,但不知为何回了卧房却浑身燥热,就把服侍的人都使了出去,自己把衣裳解了,打算上床睡了。
但他掀开被裘,却见一姑娘同样红着脸,满眼都是难受,看着他。
晚饭时阿鹤喝了父亲端来的汤,脑子就混沌得不行,也不知被丫头们搀到了哪间屋子,躺上了床,被裘的温度实在过高,闷得她整个人都发烫。
她刚把衣裳都脱了个干净,就听见有人入了这间房内,但她没有气力说话,只能任由这个男人到了她面前。
皇帝皱着五官,要出门去,但身上的燥热愈加难耐,他撑着身子坐到床上,扶着脑袋。
阿鹤同样是脑袋越来越似浆糊,脑海的深处莫名生发出某个声音,邪恶地教她一些春宫的事。
脑海里事情越来越像真实发生过,阿鹤却没看清那个男子是谁,但身上的难受总算退下。
第二日,阿鹤和皇帝同时醒来。
两个人看着对方,才反应过来昨夜那不是梦,竟真是他们失了神智。
像整个人都被雷电击打过,阿鹤石化地坐着,唯有眼泪在流。
她没想到父亲为了钱权,居然会用药让她失身于天子。
皇帝瞥见床榻上一点的红,加之洪水的事还未曾解决,他竟强行与一个少女行了这等事,他愈加羞愧,整张脸都铁青起来。
阿鹤攥紧被裘,一时气急,打了皇帝一巴掌。
皇帝却也不气,结结巴巴地要给她个交代:“你是谁家姑娘?朕……朕会给你个交代。”
“我不要你的交代!”阿鹤把衣裳随便套了,也没管齐整与否,直接就跑了出去。
再然后,是阿鹤的父亲来对陛下道歉,说是没看住自家的女儿,让她对陛下行了勾引这一苟且事。
陛下早已愧疚难当,也就没思考为何谢家女儿会在此,只是要他别怪孩子,说是会带她入宫。
阿鹤的父亲心中窃喜,但面上没有表示,而是感激涕零地对陛下一阵马屁,说若是没有这样英明的陛下,怕是谢家女儿都要失了名声。
皇帝听了,又想起宫中的阿云,眉宇更是忧愁,却对他保证定会给阿鹤封号。
阿鹤的父亲笑着应下,接着就吩咐人把阿鹤看好,免得她跑了。
阿鹤对着他又是哭又是摔东西,但父亲只是冷眼看着,甚至没有待她发泄完,就走开了。
小厮把门锁得很死,一间屋内只剩凌乱的家具和坐在中央颓唐的姑娘。
在皇帝把洪水治理好前,阿鹤寻了几次死:拿脑袋撞过墙,拿腰带上过吊,还试过把自己闷死在枕头里。
可这些都无果。她总能在昏死后又睁开眼睛,再次收入父亲的脸,再次受到父亲的掌掴。
父亲为了防止她的逃跑,特意请了皇命,要把她提前送回皇都,美其名曰在国事面前,不能让姑娘分了心。
皇帝自然同意。
阿鹤就坐上了回皇都的船。
在回皇都的路上,阿鹤试过逃跑了几次,但总能被抓回,这样一棵能生出钱和权的身体,父亲自然不可能放松了警惕让她跑掉。
当她再回到谢府,她一路上的殚精竭虑已然让她身体没了很多精力。兄长见她状态极差,就找了郎中来给她调理,郎中一把脉,就发现了她的喜脉。
这一胎,便是萧宁枝。
阿鹤曾无数次把拳头砸向自己的肚子,要把萧宁枝打落胎,但被家里人发现后,她的双手就每日都被反绑到了身后,也被软禁在了卧房。
父亲知晓这事,远远就传了信回来,做了谋划。
这一切当然没有让阿鹤知晓,她只知道她又可以去同项书生说话。
阿鹤没有隐瞒她的肚子,哭着把话都对项书生说了。
她做好了被项书生抛弃的准备。
但项书生没有。
他说那他要带她走,孩子总是无辜,他们可以一起养育。
于是,姑娘和少年约好了日子,要背上包袱远离皇都。
可那一夜,阿鹤在城门处等了两个时辰,从熙熙攘攘的街道等到无人的街,还是没有等来她的少年。
阿鹤不死心地去了项书生的家,却见家里许多东西都被收拾了个干净,倒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
白日里,阿鹤是在家的,她不知晓项书生什么时候背着她走了,她想她还是被抛弃了。
盛夏的夜本应闷热,但今夜打在阿鹤身上的月光却是冷得她要不停摩擦手臂取暖。
她回到了谢家,兄长关怀地问她,又对她开解,说男人总是这样爱许诺爱变心,不然为何母亲死后父亲极快地就续了弦?
兄长说,妹妹你要借着肚子里的这个东西往上爬,以后把负心汉踩在脚下。
阿鹤坐在椅子上一夜,她沉默了好些日子,待到父亲回京,她就主动地要成为后宫的嫔妃。
她要借着皇帝往上爬,满足家族的野心,再把权势都抢到自己的怀里,至于那个抛弃她的人,她想再次相见时,她肯定要打压他。
于是,她成了谢淑妃。
后来,项书生放弃了科举之路,投身军旅并且屡立战功成为朝中的项将军时,谢淑妃有与他见过几次。
可她没有打压他,哪怕她知道他功成名就后就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还很快地就有了孩子。
但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后宫与皇后和姜贵妃的不和,母家给的压力,她必须变恶,必须唯利是图,必须为家族谋利。
于是,她再不是阿鹤了。
可这会,项老将军对她说,他们是又被阻挠才错过,她强撑了一生,此刻终于把这个自我崩塌,成了支离破碎的一个灵魂。
“阿鹤,那夜我很早就出了门,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可我没走到城门,就被人打昏,再醒来时是在皇都城外。我赶忙跑回皇都城,但你再没有出过谢家。我想,你定是对我有了误会。”
“我有试过再潜入谢府,但谢府的戒备更森严了,我进不去。因而我觉着,我要立下功业,或许谢家人才能高看我。我对科举从来就没有兴趣,是爹娘和大势所趋,我太迫切地想成就自我,所以我投奔了军队,可当我带着荣誉回到皇都,你已经是淑妃娘娘了。”
“我以为你早忘了我。”
所以他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项老将军的一字一句都说得很真,谢淑妃也不想去怀疑。
谢淑妃把拳攥得很紧,她的父亲害了她一生。
她早恨上了父亲,连他的葬礼都托病没有去参加。
但她的人生被毁了个彻底,父亲直到临死,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抱歉。
反而是谢廉安,在那日来找她说起兵的事时,问她:“你恨为兄吗?”
谢淑妃摇着头,说她恨得只是父亲。
分明不是他的错,谢廉安却对她叹息抱歉:“这些年,辛苦你了。”
谢淑妃替叛军打开宫门,那一夜,她被初恋那个少年的孩子绑到了牢里。
立冬将至,她的死期也将至。
项老将军听闻她的第一个孩子溺亡,又听说她行刑的日子在不久后,他实在忍不住要来看她一眼。
误会在他们之间横了十余年,纵使现在解开,也于事无补了。
地牢的大门处传来人的声音,小项将军走到了父亲和谢淑妃所在房间外,要接父亲回家。
项老将军的眼睛已经干燥,他对着谢淑妃郑重地道别:“阿鹤,走好。”
谢淑妃没有回话,偏着头,肩膀有些颤抖。她坐着,静听他的脚步声走远。
接着,她又被拉回了那个拥挤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