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乞白意味不明得笑了声,才垂下眼看桌面下秋少关缩回去不再触碰自己的那双脚,“逗你玩的,我就随口一说。”
顿了顿,他又问:“真没骗我?在孩子最关键的高三时期搬家,挺离谱的。”
听见这句,秋少关才把筷子压到粥里搅了搅,仿佛方才两人一瞬的对峙局面都是场没由来的错觉,“我学习又不好,无所谓什么阶段,再怎么祸害也都是那低等水平了,之前不是跟你说过?”
苏乞白“嗯”了声,说:“有印象,坏学生秋少关天天不研究怎么读书,只研究怎么打架了。”
秋少关舔了下嘴唇上沾着的汤水,脸上带了分真心实意地笑,简单一句话概括过去的日夜,“那时候没什么好脾气,不招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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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乞白盘着腿坐在房间中央的小沙发上,只开了盏昏暗的壁灯,灯光勉强让秋少关辨认出那人正在低着头看手里的词谱稿纸,另一只手掐着只纯黑的短短一截铅笔,前些日子那铅笔在秋少关眼前晃悠过不少次,他有印象,那笔的尾部上面印着零星几个深陷的牙印,盘卧着围成线条不大整齐的一个圆圈,如同个小小的紧箍咒般压在那铅笔上。
而拿起那支笔的苏乞白也像是被带上了紧箍咒的孙悟空般,眉头始终都是深拢着的,皱出个不大好看的“川”,烦躁时还会无意识地去咬那笔的尾部,将牙印再次加深,有时候秋少关都想他会不会哪天突然铅中毒晕在那儿。
秋少关懒散地将被压在身下的薄被拽出来,整个人翻了个身,把有些斜的枕头往床头推了推,让它对准床边的那条线,才将脑袋再次压上去,而他袒露的胸膛上密密麻麻的牙印淤青同那铅笔上如出一辙,脖子上更是堪称凶案现场,大片的红如梅花绽放。
他动作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被子轻微的摩挲声,苏乞白正陷入自己的小世界里去,没听见这响,直到秋少关开口说了句话,他才心脏剧烈跳动着从思绪中挣扎脱了身。
“还不睡?”这声音是藏不住的哑。
苏乞白松了牙齿上的力度,大发慈悲的放过了那只黑色铅笔,抬眼看了下墙上挂着的木雕时钟,才发觉已然凌晨三点,他把词谱稿纸放到一旁,“小馆子的菜劲儿太猛,我现在还觉得精神抖擞,醒了?接着来?”
秋少关心里清楚他那句就是个单纯的口嗨,要真想再来,问句还没出来的时候,苏乞白的手就该压到他大腿旁边去了。
“词谱写什么样了?“秋少关难得关心了句正事儿,“给我瞧瞧。”
他伸出两根手指朝着苏乞白的方向勾了勾。
苏乞白干脆把铅笔咬到嘴里,两只手一手拿着一张词谱。
一张上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及修正后铅笔痕未被蹭干净的刻痕。
另一张上边尚且是一片空白。
苏乞白先递过去左手那张写满字的。
但秋少关没接,反而是先将掌心摊平向上,伸到他嘴边,说:“铅笔别总用牙咬着。”
苏乞白脸上浅浅展露出个笑容,他没用手,而是直接稍低了些脑袋,将姿态放低,弯着腰,他仍是咬紧了那铅笔,秋少关想抬手去拿,却被苏乞白躲过。
苏乞白没说话,浅淡的光下那双眸子极黑极深,秋少关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松嘴,真当自己是狗了。”
苏乞白口齿极其含糊,“手……摊平……”
秋少关下意识按他说的做。
只见,苏乞白咬着那笔在他掌心正中央起笔,如同大画家作画般,画了几个线条,那或许是个字,但秋少关没辨别出来。
“什么?”秋少关问。
苏乞白松了牙,任由铅笔掉落在秋少关掌心上,他舔了舔下嘴唇上方才流出的点点涎水,“像不像?”
“像什么?”秋少关摸不着头脑。
苏乞白一字一顿道:“对不准的时候。”
“……”
秋少关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那儿熬大夜写词谱就想的这些东西?”
苏乞白把写得满满的那张词谱放到他掌心上,盖住铅笔,薄薄的一张纸轻易就被光照穿,衬得纸上边儿得字像数个小小的影子,他用手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脑袋里就够装这点儿东西。”
秋少关把词谱拿到自己面前,人也从床上坐起来些,“喝点儿六个核桃。”
苏乞白说:“谢谢关心。”
秋少关说:“不客气。”
说是词谱,其实就是在打印好的曲谱上找着行与行之间狭小的空隙往里挤字,出乎意料的是,苏乞白的字还挺漂亮,规整得像是在写之前还特意打了个田字格,秋少关觉得还怪稀奇的,“字写得还挺好看。”
苏乞白一屁股挤到他身边,人没骨头一样靠着秋少关,歪着脑袋凑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那张词谱,他手摸到秋少关腰上,意味深长道:“还有更好看的,想看看不?”
秋少关抽离回视线,但一转头,才惊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头才稍稍偏移了些许,就能和苏乞白鼻尖对鼻尖,这距离近到秋少关视野里大部分的光都被挡住,秋少关身子后倾几分,干脆把刚才想说的都咽下去了。
不正经。
不用理。
见秋少关没回应自己的话,苏乞白干脆用肩膀撞撞秋少关,把秋少关挤得身子往前许多,而他则心安理得地靠在床头墙壁上,将下巴压在秋少关的肩膀上。
见秋少关半晌没反应,他问了句:“看什么呢,手举着半天不累吗。”
秋少关的视线一寸寸略过那些歌词,像没听见苏乞白的话般。
曲谱很全。
秋少关甚至能不费力气得就哼出那歌的调调。
由轻缓浅浅降调,是首委婉的悲歌。
他总觉得那调调有些熟悉。
但揪着记忆深处虚无缥缈的黑洞,又好像什么有干系的部分都找不出来。
后来想想,可能是和前几天看节目时听见的苏乞白唱的那首歌的调调有些相似。
他好像总是擅长唱这种歌。
而歌词部分细看了看。
秋少关觉得苏乞白这人,有点儿别扭。
“痴痴等候你是否回来。”
“哑雪寻着茫茫人海外。”
“短短的梦如阴下南槐。”
“未始的故事无趣倦怠。”
“……..”
“时间定格着唯有空白。”
“我想问你,记忆为何掩埋。”
曲名叫《无人解答的问题》
“看起来像受过八百次情伤一样。”秋少关点评道,“但是你这跑题了吧,这也不是写渴望的。”
秋少关把词谱偏向苏乞白那个方向一些,说:“你这像指责负心汉一样,别说渴望了,只能看得见遗忘。”
苏乞白一只手绕过秋少关的脖颈,以半环着他的姿势把词谱扯回原位,“你自己看就成,这词谱我天天看,看了八百遍了,倒背如流,而且谁说没渴望。”
他用手指了指最后一行歌词,“我想问他问题,这不算渴望吗,我小时候问老师问题,他都知道夸我一句我是个渴望知识的好孩子,渴望得还不够吗。”
秋少关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歪理,但这么一听,其实也算是种渴望——感情上的渴望。
又拿起另一张词谱,见是一张空白的,他干脆把两张一起放到床头去,他身子倾了毫厘。苏乞白压在他肩膀上的下巴有些不稳,干脆说:“等会儿在放,再让我靠会儿。”
秋少关听见他声音又轻又低,便清楚这人是困了,也没故意搞唱反调那种幼稚事,秋少关将背挺直了些,让苏乞白不用太弯曲脊背来寻他肩膀的高度,那样儿不舒服。
“这样可以吗?”秋少关压低声音问了句。
却半晌未得到回应,只有耳畔那悠长柔软的呼吸声告诉他,苏乞白这样靠着他应该还算舒服。
如果秋少关想,其实他挺会照顾人的。
就像他高中的时候,虽然不招那些大人喜欢,但邻里的小孩儿都挺乐意来找他玩的,秋少关这人看着冷淡,但实际上哄小孩儿的时候耐心很足,对待小孩子就像是照顾个能和自己交流的小动物,你只需要说些有意思的话,他们脸上的笑就怎么也停不住,而且他们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秋少关也耐不住磨,后来邻里几家的小孩儿都常常趁着自家大人不在的时候溜到秋少关那个小屋子里待着。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秋少关都不在家里,他们常常跑空,后来,或许是这几个小孩儿一起合计的,每次秋少关回家的时候,都会看见门前的花盆里放着个小纸条,上面的字七扭八扭的挤在一起,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哥哥我们想你,明天可以早点回来吗。
这也导致了大学的时候,沈怜风总觉得秋少关这人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这人挺可靠的,沈怜风那时候最依赖的人就是秋少关,他感情方面的那些破事儿,连哭都要憋到秋少关回来再哭,咬着牙等秋少关说两句话来讽他或安慰他,他才觉得生龙活虎,又长了条命出来。
得亏后来秋少关去了美国,不怎么看消息也不怎么回消息,这俩人之间的关系才淡了些,否则现在秋少关细数人生几年,最好的时光都用来看沈怜风流眼泪了。
此刻秋少关看着床上弱弱的影子,矮矮的两道交叠。
苏乞白的右手还摸着秋少关的腹部,似是下意识的动作,那只手臂越环越紧。他嘤咛了声,下巴蹭蹭秋少关的肩膀,脑袋又一点一点地倾靠在秋少关的耳侧,另一只手臂也被松到前头,如同幼童死抱着玩偶来寻找安全感般,他抱着秋少关。
秋少关低头看了眼腹部那双手,指腹处有着薄薄的茧子,不大明显,但曾经多次十指相扣来压制彼此的时刻里,秋少关被那茧子触碰过无数次。
他手上也有茧子,甚至比苏乞白厚很多,但秋少关觉得,苏乞白这人儿的茧子就像是特殊材质的引燃器般,他喜欢那双手。
秋少关没立刻将苏乞白放到床上躺着,而是又那起那两张词谱慢慢得看。
良久。
他才摸起那支铅笔,在空白的那页词谱上一字字温吞得写。
他的字与他的人般,自在得没有拘束,又仿佛处处都是条条框框,横竖撇捺都不太顺,收笔的时候微微顿住,大致扫上一眼,只觉得这字好像都乱糟糟的,但又窄窄的细细的,收着该有的锋芒。
填词对秋少关来说不大困难。
江念郁眼光挑剔且毒辣,White Crayon乐队里的人每个单挑出去其实都是能挑大梁的,只不过命运弄人,大多数人都在犄角旮旯里费力生存着,没法踏进娱乐圈这个包容又刻薄的圈子里来。而江念郁则把他们一个个挑出来,再组合到一起,推进了这个易圆梦也易毁梦的圈子里。
时钟指针转向四点三十六分,秋少关把铅笔放下,一手小心翼翼地去托苏乞白的脸,一手去松苏乞白仍旧环着他的双臂。
苏乞白躺在床上,阖着眼睛,眼下有层淡淡的却又难以忽视的乌黑。
秋少关就知道,这人前几天保准是回自己房间后就没好好睡觉,不过也是,要是他在一个淘汰制的比赛上,占领着第一的高位,却对下一轮比赛灵感空空,他也睡不好觉。
秋少关为他盖好被,将被子掖到下巴的高度,才后知后觉地笑了声。
那笑声还是被压抑的,很轻,只有胸腔起伏。
秋少关没上床睡觉。
他对着词谱一通填字,神经高度集中后困意全消。
秋少关干脆坐到沙发上,原来苏乞白坐着的位置,顺便将两张词谱稿纸整理好放在沙发边缘处,上面用铅笔压着。
次日一早。
苏乞白醒来的时候就发现秋少关已经走了。
他躺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来昨天是靠着秋少关睡着的。
最近太累了。
苏乞白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下地找词谱。
秋少关走了,他也没必要接着待在这儿了。
拿着词谱回房间接着填。
毕竟距离下次节目录制只剩三天了。
今天必须填完。
瞧见沙发上的白色纸张,苏乞白过去直接随手抓起来,看都没看就准备走,但走到门口,他摸了摸自己裤兜,才发现房卡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
苏乞白随手把词谱扔回沙发上,轻车熟路地趴到床边边,往底下浅窄的缝隙里看。
果不其然。
又掉在这儿了。
把房卡揣兜里,苏乞白一回头,却发现词谱被风吹得散落到了地上。
纸张很轻,飘得远,两张纸一张飘到了门口,一张飘到了墙上的木雕刻钟上,卡在小鸟雕塑的尾巴尖那处。
苏乞白毫不费力地从刻钟上把纸拿下来,随便瞥了眼,是写了的那张。
他又弯腰捡起门口地上那张——
不对劲。
这张怎么也有字儿?
苏乞白将两张纸双双举到眼前。
左边那张是他写的。
右边那张是……秋少关写的?
苏乞白没想到昨天他累睡着那副模样还让秋少关大发慈悲地当了回田螺姑娘。
他也不急着走了,干脆坐回沙发上,头朝后仰着靠在沙发顶部,一手将秋少关写的那张词谱举高。
“天真年年我循序徘徊。”
“几许嗔念不若温情怀。”
“街巷窄窄拦不住人海。”
“何必再次守着死花开。”
“…..…”
“烟雾笼罩着荏苒入怀。”
“我想问你,为何拘束自在。”
“……..”
“我想问你……”苏乞白喃喃了句,他放下词谱,笑了声,才自言自语道:“秋少关,写个苦情歌把你难为坏了吧。”
他像是能想到秋少关挠头皱眉的样子般,阵阵发笑,虽说他知道秋少关不是会被男成那模样的人,要是真碰到难题,秋少关保准就躺平把一切通通都扔给干净了,但还是不耽误苏乞白自娱自乐地脑补。
苏乞白把鞋一脱,衣服裤子也都扔到边角去,人直接砸回床上。
秋少关回来后没开灯,直接把衣服脱在了浴室门口,人进去冲了个凉水澡。
昨天写完词谱该睡一觉的,今天他始终不在状态,困得心烦意乱。
关上淋浴,秋少关随便用浴巾擦了两把身上的水痕,就把浴巾扔到一旁去,光着身子出去了。
他眉头拢着,不知道怎得苏乞白走了之后没拉开窗帘,房间内昏暗着,只能大致看清脚下的路。
但此刻也没必要计较这个,秋少关准备直接上床睡觉,他摸到床沿处的被子,一把掀开,先把腿伸进去,然后人再侧压上去。
但后背刚沾到床上,他就感觉到身边有只手如同胶水般贴在了他大腿上。
“秋少关。”
这声音直接把秋少关一切升腾而起的燥意给压碎。
秋少关抓住那只手,另一只手撑着床作为用力点,直接翻身压到了苏乞白的身上。
秋少关看不清身下苏乞白的表情。
但苏乞白在这昏暗的环境中等了好一阵儿,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此刻他看秋少关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半点不漏。
秋少关那双眼低垂着,漆黑的瞳孔被遮住大半,眉头的烦躁虽已消下去,但看起来仍是心情不大好的模样,如同准备惩戒坏人的至高权力执行者一般,他居高临下地觑着苏乞白,喉结滚动了番,难捱的欲望一瞬间倾泻而出。
苏乞白紧盯着他,混不吝得挑衅道:“秋少关,是准备将我就地伏法吗?你压得住我吗?”
秋少关松开抓着他的那只手,反而抓着他的下巴稍加用力扳正,“我给你反击的机会。”
苏乞白却没用那双重获自由的手去试图扞拒抗争,而是两手一起贴上自己那把处那只手,一点点地将它送到自己唇边,用尖牙狠狠得咬在上面,用力磨了磨,一如以往秋少关看他咬铅笔时那般,但却又多了个引火浇油的步骤——
他不重不轻地,舔了舔秋少关的指腹。
口腔的温度比体温更高。
秋少关听见他说:“感受到了痛了吗?”
那咬时的力度致痛,但可以忍耐。
秋少关说:“就这点儿力气?”
苏乞白的笑声低低的,“秋少关你不让我咬铅笔,现在我来咬你,你还添油加醋得哄骗我再咬一口,其实你早就想让我把牙齿咬在你的身上了吧?”
顿了顿,苏乞白又说:“昨天还说我像狗一样,现在呢,怎么不说了?难不成咬铅笔的时候是坏狗,咬秋少关的就是乖孩子苏乞白了?”
倏地,苏乞白整个人用力一起,一只手抓着秋少关的脖子将他压倒在床上,而自己则重新恢复高位,审判还未开始,而罪犯却早已攻陷判官防守。
苏乞白又问:“那现在的苏乞白是什么?坏狗?”
他俯下身凑到秋少关的耳旁,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帮苏乞白写了词谱,想不想让苏乞白好好报答你?”
苏乞白明显感觉到了自己掌心处——秋少关的喉结温吞艰难得滚动。
秋少关明知故问:“怎么帮?”
苏乞白像在扮演个老师角色的优秀演员般,引导他:“你想让我怎么帮?秋少关?你说出来我才能知道。”
秋少关阖了阖眼。
不得不承认。
苏乞白就是有这种魅力,毫不费力地成为一根让他抽一辈子也抽不腻的烟。
而诱惑的烟雾还在无声蔓延。
秋少关说:“牙齿。”
苏乞白眯着眼睛,得意得笑了笑,他松开桎梏的双手,说:“秋少关,你想要的真多,我明早七点的飞机。”
“我送你。”秋少关说。
苏乞白说:“你的烟瘾比我还大。”
“难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