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将将过完,眼瞅着快到了端午节跟前儿,崔柔仪心揪得一日比一日紧。
她人困在宫里当伴读,心魂却在宫外胡飘。
这天好不容易在颐华殿又捱过了一日,正心烦意乱的往宫外走,偏巧又让她知晓了一件罕事。
“要说今年也怪,昨天才五月第一日呢,怎么就劈头盖脸的打起夏雷来了。”
俞苇儿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面色却与这天色截然相反,一派轻松。
崔柔仪自上次与她为了范时鸣的事生了口角后,就这么僵持着好一阵没再说过话,今日自然也不去搭她的腔。
不过听说这桩婚事后来到底也没议成,俞苇儿可算松了口气,绝口不再提起范时鸣半句,这战火才不至于烧到颐华殿来。
素来罕言少语的夏若莘难得把话接了去,说了一件兆头不太好的奇事:“昨儿夜里雷雨交加,太清殿东侧角楼突然被雷劈了,险些走水,更把圣上给惊着了。”
崔柔仪心道怪不得今日没见赵纯来找她,平常他哪天不是在颐华殿外探头探脑的,只为寻机与她多说两句话。
饶是钟司仪婉言赶了他好几次,他还是风雨无阻的照来不误。
想是昨夜圣上受了惊吓,非得召赵纯这个福星近身侍奉才能安心,故而今日才不见他来了。
崔柔仪听了这个消息,本来就不太和顺的心情又沉下去几分。
天雷劈倒角楼就算了,偏偏还是圣上安榻的太清殿。
如此恶兆,落在圣上眼里,是不是认为连上天也在催他动手?
崔柔仪再也等不了了,转身跑回颐华殿,匆匆拦住正准备离去的钟尚仪,草草编了个借口,明日要告假一日。
钟尚仪眉头微皱,一张口不像是打算应允的口气:“前几日才刚多放了一日假,崔姑娘当真有急事非告假不可?”
崔柔仪自知这时候匆忙告假说不过去,正搜肠刮肚的筹措着词句。
幸而成宁公主还未走,见状过来替她解围:“钟尚仪别抓着她问了,她既说出来了,那必是真有事,否则也不会开这个口。”
“我们柔仪哪里是那等胡乱搪塞不着调的人。”赵元缨朝崔柔仪扬扬眉毛,那意思是别慌,自有本公主给你撑腰。
钟尚仪还不至于敢拂成宁公主的面子,况且在宫里生存,与其得罪人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便点点头还是允了。
崔柔仪心里感激,又急着要走,只以眼神向成宁公主致谢,好在公主也不在意,挥挥手放她走了。
崔柔仪回去后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就急如星火的往清水观赶去。
陈氏也不是没问缘由,崔柔仪推说夜里发了噩梦,要去清水观上柱香才能安心。
架不住崔柔仪任性惯了,说要去就等不得半刻,陈氏只得让崔巍冒雨陪她去一趟。
崔巍倒不觉得受累,一路还颇为关心的问了又问:“昨夜梦见什么了?这么心慌。待会儿让道长给你算一卦罢?若真有不好,就捐笔银子做场法事驱一驱。”
崔柔仪含糊的应付着,入了山门越走越快,差点连长手长腿的崔巍也追不上她。
初夏时节,最宜急雨,碎玉声声,密密匝匝。
崔柔仪一路走来,崔巍的唠叨一句也听不进心里,入耳仿佛只有砰砰嗒嗒交织一片的雨声。
三老爷崔增正提笔临窗而站,雨点儿从半开的窗子蹦跳进来,落在墨色浓重的宣纸上,倏然一息湿凉。
“好好的一幅水墨画,全被雨点子给毁了,唉!”崔增只顾苦笑着摇头,浑然不知崔巍兄妹是何时进来的。
崔巍领着崔柔仪齐齐打了声招呼,倒把他吓了一跳。
崔增上下打量着衣角湿透的兄妹俩,大惊道:“哎呦,这么个龙王发大水的雨天儿,你们怎么来了?是侯府出什么事了么?”
崔巍刚想不紧不慢的从头说起,崔柔仪可等不及他,自去把在这儿躲雨的道童通慧招来,蹲下身去好声好气道:
“通慧,我昨夜惊逢噩梦,想求些符来护身,你这儿可还有吗?”
小通慧摇摇头,惋惜道:“我这里一张都没有了。”
“哦?确实一张都没有了?”崔柔仪目露惊喜,转头去看崔增。
崔增放下笔挠挠头,不解道:“上次你们来时不是说这等东西到底有些忌讳,不得放在我房里么?我早嘱咐了通慧不要把符纸带进来,下人们也日日查检着,我这儿可真没有了。”
“施主若要,我去向师父讨两张就是了。”单纯如通慧,不懂复杂世事,只想替人排忧解难。
“不必,千万不必!”
崔柔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边站起来边道,“这样就很好,看来三叔还是把话儿放在心上的,这我就放心了。”
“前儿太清殿刚遭了雷劈,圣上不安,把钦天监提起来叫解卦,也不知解出什么了没有。”
崔柔仪走过去倚在桌边,虽是闲聊的神情,口气却严肃,“咱们这里更须得小心些,免得有什么说不清的。”
崔增和通慧一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们都是受人安排惯了的,懒得自去思索,叫怎么做便怎么做就是了。
崔柔仪特意拖到这个时候才来,为的是怕来早了他们坚持几日又松懈回原样了,不若这样事到临头了突击查验来得稳妥。
虽然此行的目的已达成,但崔柔仪还得把戏做全,便对崔巍道:“二哥再陪三叔说会儿话罢,我去前殿进柱香咱们再走不迟。”
言罢,崔柔仪冲着满天雨帘就退了出去,行色匆匆更似来时一般。
崔增想叫她等雨停了再去也来不及,愈加困惑:“哎…柔丫头怎么了?来得没头没脑的,去得也这般急。太和殿被雷劈了就劈了罢,怎么连带着这小丫头也神神叨叨的?”
崔巍也正有意晚走一步向三叔讲明前因后果,好替小妹解释一番,直叫了三四个婆子丫鬟拿了伞先陪着崔柔仪去进香。
崔柔仪今日来上香驱邪是假,临阵磨枪以保万无一失才是真,这样的结果总算是对得起她顶风冒雨的跑一趟了。
余下不过是去大殿上应付应付,好圆了自己撒下的谎,也不需太用心。
崔柔仪手里虚虚的抓着三柱香,跪在神仙脚底下佯装闭目,心内实则半点事也没想,更不知道该求些什么好。
巫蛊之祸近在眼前,众生之苦,神仙也救不过来,求之也无用。
正脑袋放空之际,忽听身侧一线凉音:“今日外面大雨如注,崔姑娘如何在此?”
崔柔仪一惊,倏的睁开杏目,转过头看见了一张她不怎么想见到的脸。
这张俊丽的脸上,眼眸如渊,眉峰如刀,锋利得似是可以伤人,与昭武卫这三个字真是天生登对。
徐鹿卿微俯着的身子,在她耳侧道:“你崔氏已然财势两全,还有什么可求到神仙脚下的?”
他的嗓音放在这空旷得可以回音的大殿里,如同碎玉击冰,听得人浑身一冷。
崔柔仪倒没像个怯懦的娇小姐般被吓得身子一歪跌坐在蒲团上,前面两次交手,锻炼得她已敢大着胆子抬头与之对视了。
只是徐鹿卿早练就了冰砌的铁面一张,这样微冷的面色,纵他有百种思量,也悉数藏了个干净,叫人无从窥探。
崔柔仪实在看不出什么,更想不出又如何犯在了他手上,让他闲心大发,有此讥讽的一问。
比起无端被为难,巫蛊之祸近在眼前,崔柔仪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得罪昭武卫。
她只得按下性子,低眉顺眼的答道:“只是路过上柱香,知会诸位神仙一声罢了,不曾求什么。”
“崔姑娘当真是礼数周全,客气得了不得。”徐鹿卿直起身子,声音才稍稍拉远了些,只是听起来依旧不顺耳。
崔柔仪只恨自己不是个愚钝的,一听就知道徐鹿卿这是在旧事重提,讥讽她那日为了逃脱他逼问,甚至愿以跪下相要挟。
这家伙真是的,张凛怼了他两句又不是我指使的,他怎么把账记在了我头上?
崔柔仪一阵气闷,表面还不能露出异样。
既惹不起,那躲着他总可以了罢?
崔柔仪干脆起身,利落的把三根香插进了香炉里,拍拍手准备走人。
可是徐鹿卿阴魂不散,又问了一遍:“崔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家中三叔在此地修行,常来看望也是情理之中罢?”崔柔仪毕生耐心已用尽,语气已隐隐不耐烦。
“冒着这么大的雨也要赶来看望,这可不在情理之中罢?”徐鹿卿吐出来的虽是问句,却句句都笃定了她心里有鬼。
崔柔仪险些翻出个白眼,心道这家伙果然难缠,不像自家人对她宽容不计较,可以随便扯个小谎糊弄过去。
怎么他和张凛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容易就看穿了她,这让重生一世自以为长进的她情何以堪啊?
崔柔仪心一横,索性反问了回去:“那徐大人又是为何雨天远赴郊外来了这里?难不成道观里也有你家亲眷?”
“今日张凛可不在,你倒敢反问我。”徐鹿卿脸色不变,声音却低沉得慑人,“我出来要做的事,不是你该知道的。”
崔柔仪提到这个名字就心烦意乱,语气一时把握不住,冲劲儿大了些:“他在不在的于我何干,我该怎样还是怎样!”
“啧,急了。”徐鹿卿冷不防被冲了一句,不怒反笑,脸上冰壳终于破开,似是就想见她这副被惹炸毛的样子。
崔柔仪也觉自己失态,稍稍平复心绪,忽然想到了一个骇人的可能——
圣上该不是从钦天监那里算卦算出了什么,派昭武卫在京城内外各处悄悄搜查起来了?
原来巫蛊之祸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一夕之间乾坤颠倒的,而是早已在看不见的暗处悄悄起势了。
怪道前世那时东窗事发如此之快,现在想来若不是早布好了网,圣上怎么能一下调动各路人马,不出几天就把太子的大罪给钉死了。
早晨来时崔柔仪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趟是不是来早了,再晚一天来或许更好。
现在这会儿她只懊悔应该昨日下了学就飞奔来的,不然也不至于又正正好好的撞在昭武卫指挥使的手里。
崔柔仪本无意参破此中玄机,此刻只能尽力掩饰着异色,小心的看了一眼徐鹿卿。
徐鹿卿双手环胸抱着刀,腰背笔直犹如刀削,站在那里直如黑石矗立,可是崔柔仪看着好像觉得少了点什么。
哦对了,他怎么左右一个人也不带?
崔柔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如此暗访排查的要事,必不可能只他一个人独查一处地方,否则若真查出什么来,连个佐证的人都没有。
昭武卫应是兵分几路,徐鹿卿这一支少说也得带着二十来个人罢。
崔柔仪紧张兮兮的环顾四周,总觉得背后凉凉的,天知道这帮神出鬼没的家伙现在藏在哪里呢。
还是说……
崔柔仪赶紧把某个离奇的想法从脑袋里扔出去,徐鹿卿实在犯不着特意屏退属下,单独找她说话。
他可是昭武卫指挥使,要是怀疑谁,大可直接押走审问。
绕来绕去了这么久,徐鹿卿不再与她废话,肃色道:“想来你也听说了,前两日天降重雷劈了太清殿,紧跟着钦天监忙了个人仰马翻。”
“近日京中不太平,崔姑娘别自视聪明再耍滑头,可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徐鹿卿面色冷峻不变,话也是点到为止,像冰山下涌动的暗流,似有若无的提点了什么,偏偏又带着些许难以忽视的威慑力。
崔柔仪一阵无语,直想说你那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难道不是一直记恨在心,抓着我不放?
她仰头看向徐鹿卿幽黑的眼睛,心跳顿了一下,才忽然想起来一事。
圣上座下外有昭武卫,内有缉事府,本是各司其事,可近来缉事府却渐渐的把爪子从皇宫内伸了出来。
前世在彻查巫蛊这件事上,缉事府可没为圣上少出力。
而太监狠起来只会更没人性,他们在京内大肆缉捕,施刑无度,弄得满朝文武惶惶不可终日。
而前世抓走崔柔仪她二叔和三叔的不是昭武卫,正是缉事府这些不择手段的阉人。
后来太子身故后,缉事府越发得了权,连昭武卫都被排挤得退了一射之地。
不过那时候败落不堪的崔府早不被他们放在眼里了,崔柔仪死得又太早,且不知后事如何了。
这下徐鹿卿冷不丁说了句“不是人人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崔柔仪何其机警,一下就想到这回圣上恐怕不止派了昭武卫这一路人马出来。
缉事府那帮手段腌臢的太监们大抵也散落在各处暗中查探,磨刀霍霍的想着立大功呢。
“所以,徐大人这是……好意提醒吗?”
崔柔仪有点不敢置信,她跟徐鹿卿又有什么交情,值得他如此费心?
“不是。”徐鹿卿否认得冷硬又坚决,转身阔步而去前,又扔下一句,“望崔姑娘好自为之。”
半湿的披风凌厉的一拂,他就黑鸦一样消失在朦胧雨幕中。
这人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又说不是有意提醒她,又要她好自为之,这不自相矛盾吗?
崔柔仪着实费解,像一截被蛀空了的木头似的,站在香案前上呆呆了半晌。
直到方才大气不敢出的丫鬟婆子们撑了伞来扶她,她才懵懵的往外走,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首先是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走!
徐鹿卿虽然不承认,可确实是好心提醒,这风口浪尖上她不能给人家添麻烦,事情办完了还是早些离开的好,免得被缉事府抓住把柄。
其次就是她只怕又得让自己再病一回了,如此才能有理由向宫里告假。
这几日她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守着风声,随机应变,顺便死死看着王添禄那家伙。
最好她病了能缠得父母兄长都出不了门照看她,一家人就都可老老实实的猫着了,免得她刚补上了东墙,又不知怎么塌了西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