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间云月澹澹,宋晞被拉着手腕,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瞒着姬珣让土影易了容,把五分神似的形貌化得和前世八分肖似,而后以“阿晞”的身份出现在姬珧面前,一是怕姬珣多心和担心,二是想借以试探端华对朝华的态度,是叹是怨,是愧是惧,从中或能窥探一二,前朝之事,他知晓几分,又参与了几分。
只不成想,对方全不按常理出牌。
“南宁少帅高风亮节,吾还真以为子晔早作好了青山埋骨、马革裹尸的准备,原也不过如此。”
没等她看清一二,荧荧灯火自头顶上方投落,端华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拉着她的手,大步迈入泊云厅。
“爷!”
疾风的声音骤然响起。
宋晞步子一顿,下意识抬起头看。
素来典雅的泊云厅今日灯火昭昭,流光溢彩。右边两张陌生面孔——不出意外应是随同端华南下的京官——正朝廊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右首的追影腰背直挺,两眼瞪得浑圆,瞧见端华紧拉着她的手,蓦地看向姬珣和疾风。
疾风的脸色亦不复沉稳,他一手撑住桌案,一手紧按着邻座的姬珣,眉头紧锁,面沉似水,好似生怕对方一个冲动作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姬珣仿佛被人点了穴,浑身绷直如寒铁,淬了寒的双目落在他两人相握的手上,良久,好似挣脱了桎梏般,视线寸寸上移,直至她的脸。
午夜梦回常相见,只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姬珧面前。
抵着案缘的手愈发用力,直至眼眶泛红,骨节泛白。
窥见他眼底一闪即逝的伤怀,宋晞神情一怔。
“怎么?一日不见,姑娘不认得了?”
没等她分晓那伤怀的来处,端华已经笑着收回目光,转又看向还在门外的他。
自小相熟,姬珣脸上再细微末节的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眼见愕然变愤怒,如有实质的视线越过他,直直落在阿晞身上,端华好整以暇,脸上的神情越发畅快。
“阿晞莫怕,”他两眼下弯,迎对方入内的同时,仿佛无心,又似意有所指道,“世子爷好相与,太子爷亦然。”
宋晞立时收回视线,神态恭顺道:“奴婢谢……”
“你唤他什么?!”
话没说完,厅内的姬珣凛然开口。
瞧见他眼里的骇然,端华眼里掠过不解,瞟他一眼,一脸蔑然道:“不是子晔亲自取的名字,而今却不允旁人如此唤她?”
生怕生出更多不必要的误会,宋晞连忙抬头,微凝着眉心,朝姬珣轻轻摇头。
看清她神色,姬珣目光骤沉。
“殿下这是何意?”
不多时,见端华拉着宋晞,步步入内,步步亲近,姬珣紧拧着眉头闭上双眼,再睁眼时,眼底仿似沾了戾气,哑声道:“你我君臣之宴,小小婢女如何上得厅堂?”
端华正让侍从搬来座椅,让宋晞落座身旁,闻言瞟他一眼,眼里噙着笑,意有所指道:“子晔当真以为,阿晞之貌入不得侯府厅堂?”
不等人开口,他落座宋晞身旁,一边把玩着纤纤素手,一边慢悠悠道:“子晔信誓旦旦,说要青山埋骨,不负良人,吾深受感动,险些信以为真,直至方才……吾在后院见到阿晞,形貌惊鸿,八分似故人,而后才确信。”
一声轻笑响起,端华的目光游走在宋晞颊边,眼里噙着不自知的眷念,继续道:“子晔表面随性,实则与本王一样,一日不曾忘却昨日之日,前尘故人。”
“殿下多虑。”
一叶枯枝拂过廊下,姬珣的声音响起的刹那,灯影交错的堂下倏而生出几分莫名的寒凉。
堂下人眼帘微垂,清冷的目光追逐着那片随风来去的叶,眉间不知何时凝起了因由不明的怔然。
“殿下金尊玉贵,臣弟如何能与殿下相提并论?”
他声色愈缓,灯影勾勒下的眉目愈显深邃而分明。
“呵。”
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绝伦的话,端华拉着宋晞的手微微用力,看向他的同时,脸上笑意愈浓,不多时,又转向宋晞道:“阿晞,你家世子爷说与吾不可相提并论,阿晞以为如何?”
目光相触,宋晞神情一怔。
“公主,臣的字比之子晔如何?”
“公主,今日考骑射,臣得第一,子晔第二……”
“公主可曾听宫人提起中州四公子之名?太子殿下为尊,我为第二,子晔第三……”
“……”
脑中跑马灯似的掠过不少旧日画面。
彼时只以为北宁侯严厉,才让他养成了时时以人为镜,不服输、好攀比的性格,而今想来,除却姬珣,他何曾攀比过旁人?
而今四公子之首的朝荣太子早已故去,三公子姬珣多病,四公子韩阙从来唯他是瞻……他是风头正盛的中州公子,是一人之下的东宫之主,姬珣虽有军功在身,一为君,一为臣,何至于依旧耿耿于怀?
案头灯影交错。
错目同时,宋晞眼里飞掠过一丝无奈,又假作惊慌道:“奴婢惶恐!太子爷龙章凤姿,世子爷如英似玉,都是这世上顶顶尊贵之人,如何轮得上奴婢评判?”
没来得及隐下的无奈伴着灯晕昏黄映入眼帘,拂面而来的风里依稀蕴着旧日香气,端华陡然失神,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微微一曲,口中低喃:“朝华?”
堂下人齐齐一怔,很快神情各异。
宋晞目光微沉,正思量应对之策,端华已然回神,揉了揉眉心,又看向她道:“我是说,姑娘可曾听说过朝华公主?”
“殿下!”
宋晞黛眉微凝,没来得及出声,堂下的姬珣一声厉喝,仰起头道:“故人尊讳,殿下慎言!”
惊愕只一瞬,看清他眼底的受伤与怫然,端华眉眼下弯,嘴角倏而勾起:“子晔何必动怒?是不想让阿晞知道她为何会被赐予这个名字,还是……”
忆起什么,端华拉住宋晞双手,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仿佛三月春风,越发缱绻温柔。
“阿晞有所不知,你家世子爷看似沉着冷静,无所不能,实则有些时候,真真愚笨至极。”
说他木讷耿直者有,说他愚笨……宋晞脸上浮出些许不悦,眼里挂着恰到好处的茫然,转头看向端华。
为她眼里不悦取取悦,端华的神情愈发松快。
“多年前,吾和子晔也曾认识过一名阿晞姑娘,样貌出尘与姑娘一般无二,子晔对她……呵,”端华抬眼睨向堂下,一脸倨傲道,“说是情根深种亦不为过。”
“阿晞七岁,雪天贪玩发了高热,连着几日昏睡不醒。子晔自小懂事,课业上从不用先生操心,那日却一反常态得频频走神,甚至不到下学便离了学宫……下学后,吾去阿晞府上探望,正巧碰到她醒转,瞧见床头的泥人和红梅,以为是我相送,一时喜不自胜,道了好多声谢……”
仗着旁人不知朝华公主闺名,端华举目堂下,越发口无遮拦。
“阿晞九岁,我几人同去别庄避暑。别庄里有个很大的莲池,吾与阿晞一船,子晔与旁人一船畅游田田莲叶间……阿晞自小好动,一不小心便翻了船,不等吾唤人来,”端华扑哧一声,垂目看着姬珣,仿佛乐不可支,“子晔不假思索便跳了下去。只可惜,与少时的泥人和红梅一样,阿晞醒来时,只看见吾在她身旁……”
“还有一次,上元焰火……”
灯火随风轻摆,堂下人的神情被衬得各不相同。
贺兰之紧握着茶盏不时摇头,似不敢苟同端华现下所为。南洛一脸茫然,不时看看贺兰之,又看向堂前的宋晞,拧起眉头仿佛思量着什么。
另侧的追影目眦欲裂,只恨身份有别,不能阻止他口中喋喋。疾风眉头紧锁,朝他轻摇摇头,又一脸不放心地看向另侧的姬珣。
话题正中被人冠以愚笨之名的姬珣——看清他神色,端华神情一怔——低眉顺目,正襟危坐,仿佛不忍卒听过去之事,又似乎并不太在意他在新人面前提起旧人,又或是那段少有人知、钟情一人的少年时。
眼里的畅意隐去三分,端华眯起双眼,冷眼盯着堂下,一时没能注意,一旁的阿晞倏地抬起头,双目皎皎望着堂下,眸间若有千言万语。
撞见她眸间清亮,端华只以为她是错愕于姬珣的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眼里漫出不自禁的笑意,继续道:“如此,阿晞以为如何?是不是蠢笨至极?”
宋晞蓦然回神,两眼紧跟着一颤。
先说朝华公主,又说“阿晞”,若还假装不知阿晞是谁,未免有装傻充愣、故作聪明之嫌。
“太子爷吃茶。”
她眉心微拧,思量片刻,故作拘谨道:“公主天人之姿,奴婢在坊间亦有耳闻。”
“天人之姿?”
端华眯起双眼,隔着茶氲端量许久,右手倏地探向她颈侧,目若缱绻道:“美则美矣,只不如阿晞聪慧。”
宋晞目光忽闪,眼里噙着惊恐,小声嗫嚅道:“太子爷说笑。”
端华却不勉强,收回手的同时,又垂目俾睨堂下之人,指节轻叩桌案,眉间若见怅然。
“说什么都信。君君臣臣她信,民贵君轻亦信。为此还和先帝大闹了一场,先帝气急败坏,险些要将吾赶出宫去……”
案头烛火发出啪的一声,话音落地,堂中霎时一片阒然。
隔着茶氲,宋晞凝眸而望。
今日之前,她也曾试着开解自己,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国仇家恨是真,少年情谊未必是假。
而今才知,茶余饭后笑谈间,她的少时光阴,她的百般信任,原只是叛臣三言两语,闲时谈资而已。
眼帘微微一颤,她的眼里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执起茶盏的同时,慢悠悠道:“如此愚蠢,如此不值一提?”
茶氲混入昏黄灯晕,咫尺之地的面容忽而有些模糊不清。
宋晞不紧不慢直起身,看向他的眼里三分懵懂,四分冷静,又似百般诚挚:“太子爷何以念念不忘?离京千里,依旧句句不离朝华公主。”
“放肆!”仿似被人戳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端华神色大变,“婢子敢尔?!”
掌风袭来,垂落在鬓边的青丝立时扬起。
“下人无状,还望殿下莫怪!”
眼见那巴掌离她只方寸之地,一道劲风掠过身侧,周遭物事顿然前移。回过神时,她人已被护在身后,姬珣一手护着她,一手握住端华挥向她的手,面沉似水,寸步不让。
“殿下!”
贺兰之南洛纷纷起身,迫不及待就要去寻人。
“放肆!”端华面色骤凛,转向他两人道,“退下!”
“殿下?”两人怔在门边,一时进退两难。
“还不快滚?!”
端华试图挣脱,依旧不能,立时一记眼刀掠向门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举朝皆知南宁侯世子伤了根本,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是让旁人瞧见,如是羸弱的姬珣依旧能将他一手制住,传出去,他颜面何存?
“子晔真真怜香惜玉。”
待贺兰之两人坐回原处,端华冷哼一声,仿佛淬了毒的视线冷冷扫过身形重叠的两人,目光微冷,突然道:“子晔不要父皇的赐婚,莫非此女便是你放在心上的良人?”
“婢子而已。”姬珣退身半步,又微微侧身挡住他端量的视线,沉声道,“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婢子而已?”端华眯起双眼,揉了揉被他勒出红印的手腕,淡淡道,“既如此,不与计较也无妨。”
待两人抬起头来,他轻勾起唇角,睨着宋晞,慢悠悠道:“正巧此行南下匆忙,没来得及带上女眷,子晔若是舍得,不如让阿晞伺候吾两日,如何?”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太过明晃晃,直勾勾,宋晞面色微沉,正要婉却,姬珣已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冷声道:“若是不让,殿下要如何?”
端华动作一顿。
长风穿堂,堂中上下再次阒然无声。
泥人、红梅枝、夜半焰火、救命之恩……同在学宫时,他冒领过姬珣许多功勋,借以卖过朝华不少好。姬珣自小寡言,少时便有那种“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的气度,从来不争不抢,不曾多话。
而今只为一名容颜相似的婢女,竟要和他撕破脸?
端华的目光掠过他,缓缓落定在宋晞脸上,眼里兴味愈浓。
“区区婢子,子晔当真要与吾争?”
他徐徐迈出两步,一脸意兴阑珊地看向堂下。
疾风追影一动不动,一脸紧张。如是情形,倒真有些像在学宫时。
“课业、朝华,亦或是四公子之名,”眼底映着昨日风月,端华徐徐开口,“你何曾赢过吾?”
随风潜入的银杏照着荧荧灯火,翩跹不歇。
直至惊愕的众人次第省悟他话里的失态与不合时宜,姬珣双手抱拳,徐徐开口。
“身份才学、样貌地位,臣一无所长。殿下是君,弟为臣,敢问殿下,”他倏而抬眸,淡淡道,“何以高看,非要与臣一争高下?”
“你!”
“殿下!”
端华面色舟凛,正要怒骂,贺兰之陡然上前,半是劝解,半是警醒道:“天时不早,明日还要出城,不如……”
“滚!”
端华长袖一挥,怒喝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