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长达两周的期末考试,让乐晓之和言讷都瘦了三斤。
她俩不同系,等言讷考完最后一门,两个寝室组成八人小分队,逛街吃饭看电影K歌一条龙,醉生梦死两天两夜,说不清是胖了还是肿了,总之飙回到原来体重才作罢。
两人又以宿舍为单位,各自胡吃海喝两天,才收拾东西回家。
分别之际,乐晓之单独喊了李莎莎,两人在楼梯间说话。
李莎莎以为她有什么大事要说,还梗着脖子往楼梯间望,怕两人谈话被其他人听到。
乐晓之沉默了一瞬,忽然向李莎莎道歉。
李莎莎不解,问她为什么。
乐晓之说:“之前余晖向我表白,我在你跟前说他可能是衣冠禽兽,我当时的评判,过于武断,我向你道歉。”
李莎莎茫然:“可你当时就和我道歉了,为何现在又说一次?”
乐晓之回:“当时道歉,是为了失言;现在道歉,是为了事实。”
“你不提这事儿,我都忘了,”李莎莎搂着她的肩,冲她竖起大拇指,“不过我接受你的道歉,目前校内对余晖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我仍然相信他的为人。”
她伸出两指,指着自己双眼,“我可是目光如炬!”
乐晓之笑了笑,搀着李莎莎的胳膊,两人回了寝室,碰上取快递回来的肖楠。
正是乐晓之赔给她的狗链,她拆开来看,乐晓之买了三条颜色不一的。
肖楠道过谢,把狗链装进行李箱,她订的车票最早,所以先走了。
乐晓之是本地人,没带多少东西,背个书包,联系好言讷,拎着小皮箱,往公交车站走。
言讷的脑袋还晕着呢,上了公交车,搂紧乐晓之胳膊,靠她肩膀上,说要补觉。
乐晓之看了周围一圈,前后排都没人,她附在言讷耳边,说了余晖的事儿。
言讷刚开始还在打哈欠,听着听着,两眼瞪得灯笼似的圆,嘴就没合上过,看起来能吞下一个拳头。
她也左右瞄了一下,悄声问乐晓之:“怎么样?”
乐晓之没懂:“什么怎么样?”
言讷拉开腿上放着的书包拉链,从笔袋里取出一把尺子,递给乐晓之。
乐晓之接过,转而拿尺子敲言讷头,喊她:“言讷!”
言讷像课上睡觉被突然点名的中学生,视线乱飞,心虚地眨眼,揪住乐晓之衣角,讨好的口吻:“不说就不说,你别生气嘛!”
乐晓之捏着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自己手心,“你说怎么办?”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言讷暗骂自己口不择言,乐晓之很少生气,生气的时候才会喊她大名,高中那会儿,她要惹乐晓之生气了,乐晓之会拿尺子打她手掌心。
她耷拉着脑袋,十分不情愿地伸出手。
乐晓之立即拿尺子,打了一下言讷的手心。
一点都不疼,就是有点痒,言讷收回手,嗖地抽走尺子,去挠发痒的手心。
闹了这么一出,言讷也不困了。
她把尺子扔进书包,拉上拉链,想起曾在乐晓之跟前说的胡话,只觉天意弄人,又叨叨了一遍,“哎,要不就是不行,要不就是有不行之虞……”
眼见乐晓之要敲她的头,言讷立作正气凛然状,“之前学校里传,余晖与女生接触,礼貌得过了头,怕不是不行,看来这并非无中生有?”
乐晓之点头:“对,应该是别人故意传出去,且料定了这种事不好解释,想以此惹余晖动怒,可余晖并不在意,反而让大伙儿觉得,多半是别人恶意中伤。”
“那是谁传的呢?你说韦宜是余晖表妹,会是她吗?”
这次乐晓之狠狠敲了言讷的头:“脑子呢?都在尺子那儿是吧?”
“你不肯说,还不准我想?”言讷揉揉头,委屈巴巴,陡地灵机一动:“是柳声!”
乐晓之沉吟片刻:“我猜是她,但她和余晖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那余晖睡柜子这事儿,是真是假啊?”
“我猜也是真的,但他为何睡柜子里,是否和柳声有关,也得打个问号。”
言讷叹气:“听你说完这些,我觉得自己病了。”
“你病了?”
言讷颔首:“之前喜欢应承,想学医治好他,转眼发现他好着呢,我心态立马变了。现在喜欢余晖,也盼着他好,他要真好了,我好像又不喜欢了。”
言讷思忖:“也许我压根就不喜欢完整的人,只喜欢残缺的人因遇见我而变得完整。说来说去,这不就是命中注定的爱情么,抢不走的爱,谁来都不行,只有我才可以,晓之,我是不是有病啊?”
她都这么说了,想着乐晓之无论如何都会安慰她:你怎么能说自己有病呢,你没有病,这只是你的喜好而已。
谁知乐晓之冲她伸出手,“好巧,我也有病,病友你好。”
言讷扑哧笑了,伸出手,和乐晓之握了握,转而问起其他的事:“去年暑假,我就把情书给你了,你怎么一直没看?”
乐晓之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看?”
因为但凡你看了,就不会拿情书要挟我。
言讷拿胳膊肘抵了抵乐晓之,少见地绵言细语,“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特别特别特别伤心,又无处诉说的时候,不妨打开我的情书看看。”
乐晓之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言讷又问:“你和颜卿的事,死都不会和我说,对吧?”
“嗯。”
言讷两手一摊:“好吧,那我以后也不问了。”
乐晓之看她:“颜卿和你说了?”
言讷挑眉:“颜卿要说早说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也是,所以说,你怎么突然不问了?”
言讷假装生气:“你以为就你有秘密吗?我也有好吗?你千万不要问我,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乐晓之耸耸肩,她巴不得言讷不问呢。
言讷闭上双眼,重新抱紧乐晓之胳膊,枕在她肩头,“到站了告诉我。”
乐晓之觉得奇怪:“你怎么这么困,不应该啊,你昨晚十点就和我说睡了。”
言讷用两指塞住两耳,嘴里乌拉乌拉,用行动表示不听不说别问。
昨晚,言讷几人回寝室已近十点,她匆匆洗漱,给乐晓之发了微信,约好第二天早上几点碰面,正准备上床睡觉,却听颜卿说热得睡不着,想下楼透透气。
晚上聚餐,颜卿才喝了半罐低度果酒饮料,就上脸了。
言讷想,毕竟是她组的局,而颜卿几乎不喝酒,她有点担心,就陪颜卿下楼。
许是喝了酒的原因,颜卿变得喋喋不休,拉着言讷聊到凌晨四点,顺其自然地说起旧事,也就是言讷一直想知道的那件事。
高一下半学期,学校组织了一场演讲比赛,主题为《梦想》。
梦想,说大能大,说小能小,很正能量,符合学校氛围,也能调动学生情绪,去憧憬美好未来生活。
颜卿的梦想,是当一名新闻记者,才上高一,就已定好高考目标:景大新闻系。
她的演讲稿也是围绕记者来写,从小到大,每天都听午间新闻,父亲又在电视台工作,耳濡目染多年,让她对记者这个职业很感兴趣。
记者客观公正地报导,竭力揭发社会黑暗,战地记者更是不顾生命危险,将真实和及时放在第一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述说自己的亲身经历,再上升到梦想这个立意,稿子也经过父亲再三润色,颜卿私下已练过多次,以为稳操胜券。
这次比赛,学校本已定好高一学生当观众,但后来忽然更改,高一生正常上晚自习,给紧锣密鼓复习高考的高三生,破例放了俩晚自习,美名其曰:放松,加油,打气。
高三生不免抱怨,还剩几个月就要高考,谁有心情去看演讲比赛啊,也有人说高考能考多少,不急在这俩个晚自习,于闹闹哄哄中被组织前往演播大厅。
颜卿听闻,更是信心大增,作为高一生,讲述自己立志要报新闻系,还有比这更契合的加油打气吗?
到了颜卿上台演讲,高三生们一改之前的无精打采,各个听得津津有味,等她结束,底下的高三生纷纷鼓掌,她觉得这次稳了,直到乐晓之的出现。
演讲比赛,可自行选择服饰,还可以化妆,颜卿就穿了正装,好符合记者的特质,妆面也是由爸妈专门约的化妆师打造,淡雅素净,又不失庄重。
到乐晓之演讲,颜卿才扫了一眼并排坐的参赛选手,乐晓之是唯一一个穿校服上台、素面朝天的演讲者,这让颜卿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
她细细听来,乐晓之的演讲结构,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不是先抛出一个答案,再通过故事或思考,来论证这个答案,气势也不比颜卿恢弘、全程抑扬顿挫地开口。
如果说颜卿的演讲,像急湍涌进山涧,引万壑争流;那么乐晓之的声音,就像清凌凌的泉水淌过溪谷,闲适自得。
颜卿看向台上,她的眼睛水汪汪,投向台下的视线亮灿灿,口中有暖烘烘的日常,也有急忙忙的插曲,临了才总结道:
“时间就像竹筛,交织着艰难阻碍,不断颠振,反复剥离,有计较漏下去的,有着眼糊孔隙的,我则偏爱剩下来的,自忖那才是真我,人们把这种千回百转叫命运,我却称呼它为梦想,而我的梦想,就是成为自己。”
等她说完最后一段,全场欢呼,不少高三生直接站起来,大喊乐晓之的名字,整个演播厅都充斥着‘成为自己’的声音。
结果显而易见,五个评委老师,都不约而同打出了最高分:十分。
颜卿输给乐晓之,得了第二名。
但她看得开,从小到大,自己参加的比赛不计其数,有赢就有输,很正常。
既然两人都将参加市里比赛,颜卿卯足劲,下次一定不会输给她。
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赛后她找班主任复盘,说乐晓之很少参加学校活动,比赛经验没自己多,自己会输给乐晓之,主要出在稿子上,班主任也有此感。
乐晓之的演讲稿,已被各班语文老师打印出来,发给班里学生传阅,颜卿的班主任早问过乐晓之的班主任,乐晓之的稿子也是家里人润色过的,不全是她写的。
果然如此。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当初颜卿给父亲看乐晓之的稿子,父亲就说,这个年纪,一个人不太能写出这种稿子来。
就在颜卿精心准备新的演讲稿时,却得知乐晓之退出报名的消息,这令她十分意外,好像只有乐晓之赢她的份,她却没有反击的机会。
势头正足的胜负欲,因乐晓之的退出,像漏了气的自行车,停都停不好。
颜卿想了一整天,决定去问个清楚,一日课间十分钟,她去四班找乐晓之。
乐晓之伏在桌上,正写着什么,听到有人喊她,抬头看一眼门口,动都没动,低头继续写,还是她同桌,也就是言讷,掀了掀她胳膊,同她耳语几句,她才点点头,从座位上出来。
颜卿走在前面,到楼梯拐角处停下,这里人少些,方便说话。
她还在组织语言,乐晓之已越过她,下了三级台阶,比颜卿低了半个头。
乐晓之靠在墙边问:“有事?”
“你为什么退出比赛?”
乐晓之不假思索:“不想参加了。”
这个答案太随意,显得苦心筹备的颜卿,像个笑话。
颜卿不能接受,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参加学校组织的演讲比赛?”
乐晓之睨她一眼,没说话。
一声不吭的乐晓之,像极了颜卿爱吃的一种海鲜:河蚌。
清洗河蚌的第一步,就是将其泡入盐水中。
“你退出市里比赛,就是怕输给我,”颜卿盛气十足,“我颜卿,是输不起的人?”
乐晓之歪头,侧目看她,眼里终于有了波澜。
瞧,壳被撬开了。
颜卿趁胜追击:“我长到现在,赢的每一次,都堂堂正正,绝不是别人让出来的。”
“让给你?”乐晓之长呼一口气,飘出三个字。
颜卿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放出来了。
楼梯口的窗户大开,一阵冷风灌进,颜卿不设防地打了个颤。
这时,上课铃响起,刺耳的声音,穿透颜卿耳膜。
在室外逗留的学生,纷纷涌入教室,四周重归寂静。
乐晓之缓缓直起身,转而面对颜卿,抬脚一步步走上来。
等她和颜卿站一起,颜卿才发现,乐晓之比她高出一个头。
乐晓之垂眼,俯视颜卿,目光中有几分怜悯。
“你要别人拼尽全力,再输给你。颜卿,全级第一,好学生,没看出来啊,你这么歹毒。”
幽眇的声音,像清晨雨露,猛地滴在嫩叶上,嫩叶兜不住,一时摇摇歪歪,被压弯了茎。
颜卿扶着墙,情绪已先理智一步,瞪视对方,她咬住唇,调动一切思维,想着如何反驳。
乐晓之看她一眼:“这节课下了,我找老师重新报名。”
说完,就往四班教室走。
大脑一片混乱,颜卿机械地跑着,追上乐晓之,乐晓之一只手已推开教室门。
颜卿拽着她胳膊,情绪很激动,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激动,她的双唇颤着,说不出一个字。
等她察觉到手背冰凉,低头去看时,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教室门已被乐晓之推开,四班的学生和老师,都看向门口二人。
颜卿咬紧唇,现在不适合说任何话。
乐晓之打量她,眼里没什么情绪,回答她的无言之问:“行吧。”
颜卿擦了擦眼泪,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班,后来的市里比赛,乐晓之果然没参加,她不负众望,获得了第一名。
两人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流言利于她,她不可能去解释,乐晓之则懒得解释。
和乐晓之打过交道,就总在校园里碰见她,自然也留意到她身边的言讷,她实在纳闷,言讷有什么好,能让乐晓之收敛本性?
她始终没办法,把顺从温和的乐晓之,与说她歹毒的乐晓之,联系在一起。
她更没想到,一个平凡普通的言讷,经过两年多时间,能和自己考到同专业。
但她猜言讷对自己,应该没什么好感,言讷和乐晓之玩得好,乐晓之肯定早把那件事说给言讷了。
不料言讷主动与她拉近距离,还问起当年的事,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
颜卿窝火得很,自己不说,是嫌丢脸;乐晓之不说,是不屑,是无视,她甚至懒得和言讷说。
乐晓之摆明了,是让言讷自己去发现,抑或要颜卿自己去坦白。
她又怎么可能如乐晓之的愿!
每每想起乐晓之的演讲稿,再结合她的行事作风,颜卿笃定稿子就是她自己写的!
乐晓之,就像那含羞草,周遭环境安全了,叶片才会舒展开,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叶片立马收拢。
可你别被那纤密柔丽的外表蛊惑,含羞草是有毒的,虽不是剧毒,却能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叫人失张失智还不自知。
而言讷对乐晓之来说,就是那个绝对安全环境,乐晓之只有和她待着,才会舒坦平展,松弛自在。
而自己,永远不可能,和乐晓之成为朋友。
平日聒噪的言讷,一反常态地安静。
言讷知道,清醒的颜卿,永远不会说出这些话。
她抬头看天。
没有星星的夜,像一口倒挂的锅,熬煮世人的喜怒哀乐,盛有不屈的骨,炖烂的肉,还有黑糊糊的汤汁,正不甘心地沸腾。
言讷忽然发现,自己是个不善于坚持的人,回顾前二十年,她唯一坚持的事情,就是和乐晓之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