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的生辰宴办得很成功,大夫人很满意。
贺知昭在这天也没有出什么幺蛾子,打扮得体,行止有度,听从大夫人的嘱咐在众闺秀面前转了一圈。
有好几户人家,都主动来探大夫人的口风了,大夫人别提多高兴了。
但是这份高兴只持续了一天。
到了晚膳时,她的好儿子就来给她添堵了。
贺知昭本不想在母亲高兴的时候扫她的兴的,奈何话赶话,不说不行了。
再不说,大夫人就要给他定下人选了。
他还是先铺垫了一下的,试探道:“母亲,既然是给我说亲,那我想要一个自己喜欢的,这是可以的吧?”
大夫人看他不仅不像往日一样抗拒这个话题,还主动谈起喜欢不喜欢的,感叹儿子果然是长大了。
只要他不抗拒,大夫人就无有不应,她点头道:“当然。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将来的日子是你们小两口过,当然选你喜欢的,我和你父亲都不是迂腐古板的人。”
贺知昭觉得有戏,继续道:“那若是我看上的姑娘,门第低微……”
大夫人皱皱眉,回想了一下今天哪一户人家的门第,是能用到“低微”来形容的。
最低的也是四品人家了,再怎么也不至于说人家“门户低微”。
她觑着儿子,问道:“你自己有喜欢的姑娘?不在今日的宴上?而且,家世有些差?”
贺知昭点点头:“母亲会同意吗?”
大夫人有些为难,虽也曾放话不在意门第,但哪能真的不在意?
但她很快也就想开了,幺子媳妇,又不是挑宗妇,倒也不用太苛刻。
她松口道:“你先说来听听,是哪家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母亲不反对。”
贺知昭道:“清白的,绝不是什么烟花女子,只是身份有些特殊,出身有些差。”
大夫人猜想,莫不是江湖中结识的平民女子?不然为何反复强调出身低。
若是江湖女子,她就委实有些不愿意了。在她心里,这样的女子,是绝对没有什么规矩礼仪可言的。
她稳住神情,问道:“你先说吧,到底是哪家的?你这么支支吾吾的,倒让我去猜不成?”
贺知昭给秋月安了一个将来的身份,睁着眼睛瞎说道:“是光禄寺少卿邬常安家的。”
听到这个身份,大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光禄寺少卿只是一个五品,配他们家,是差了些,但好歹是京官,只要儿子喜欢,倒也还能接受。
她回想了一下,没想起来这家有什么适龄的女孩儿,主要也是平常没怎么打交道。
她下意识地回头问李妈妈:“邬家适龄的女孩儿,你知道吗?”
李妈妈也没想起来,摇摇头。
贺知昭说出后面的话:“不是邬家的亲女儿,是认的干女儿。”
大夫人眉头蹙得更紧了,问道:“那是邬家的旁系亲戚?还是他们的故旧之女?这样的女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贺知昭硬着头皮道:“算是故旧吧,母亲也认识的,她叫秋月,现下在儿子身边当着差事。”
“等过两天给她放了身契,走一道认亲的流程,她就是邬家的义女了。”
大夫人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是太累,都出现幻觉了,所以才听不懂儿子说的话。
她不确定地问道:“你说……是谁?”
贺知昭见她还算平静,有些暗喜,母亲果然不是迂腐古板的人。
他高兴地回答道:“就是秋月,母亲也见过的。”
大夫人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首先是觉得荒唐,这么离谱的事情,是能在这个世上发生的吗?
接着是无边的愤怒!
她气得浑身颤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妈妈也被贺知昭的神来之笔给惊住了,看大夫人气得不轻,赶紧上前给她顺气。
贺知昭急忙给大夫人倒了一杯茶,想要替她顺气。
大夫人一把推开他,抖着手指着他道:“你再把你刚才的话说一遍!你要娶谁?”
贺知昭哪还敢再说啊?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他安抚道:“母亲先别急,我就是那么一说,我们可以慢慢商量的嘛。”
大夫人怒道:“商量?商量什么?!你昏了头了?”
她厉声喝道,“趁早打消你的疯念头!想娶一个婢女进门,你休想!”
转而恨道,“是她勾引你的是不是?好啊!竟然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行这种鬼蜮伎俩!”
“她可真有本事!一个妾室还喂不饱她,居然妄想着做当家主母!”
“你被她下了什么迷魂汤?啊?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你们有这个打算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都想到认干亲的法子了!”
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贺知昭宽慰的话了,只觉得自己的儿子要被女妖精给祸害了。
她“唰”地站起身,伸手指着门外,对李妈妈道:“你去,把那个贱人给我带来,看我不把她打个好死!竟然敢撺掇着主子爷做这样的荒唐事!”
贺知昭赶紧拉住大夫人的手,眼神示意李妈妈别动。
无奈之下,他只能跪在大夫人面前,希图让她冷静下来。
虽然他和秋月预演过父母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但母亲的反应如此剧烈,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瞬间,他想到了秋月曾经说过的话——“你突然说要娶我,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们婚礼的场景,而是大夫人把我打死打残扔出去的画面”。
他当时竟还觉得是她杞人忧天。
没想到事实果如她所料。
以母亲现在的恼怒程度,若阻拦不住,秋月的下场不就被她自己言中了吗?
情况很糟糕,但贺知昭倒也还能沉着应对,他直直地跪在大夫人面前,哀伤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番举动,果然让大夫人稍稍冷静了一些,看到儿子的下跪,以及他眼里的悲伤,大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狠着心没叫他起来。
贺知昭看她没有那么激动了,才开口道:“是儿子不好,惹母亲生气了,母亲要打要罚,儿子绝无怨言。”
大夫人转过头不看他。
贺知昭试着讲道理:“母亲可是不喜欢秋月?”
大夫人见他还敢提这个名字,刚缓下去的怒气又起来了:“这样没有尊卑,不知羞耻的东西,你要我怎么喜欢?”
贺知昭叹气:“我们先不说我要娶她这件事,单说秋月这个人,除了身为贱籍,她可有什么做得不好、惹母亲不喜的地方?”
大夫人觉得他简直冥顽不灵:“她身为贱籍这一样就够了。一个低贱的下人,她就是貌若天仙,德堪嫫母,她也不可能给你做正室。”
贺知昭道:“若她没有其他不好的地方,仅仅只是身份的问题,那儿子刚刚所说的方法——放籍,认干亲,就是在解决这件事情啊。”
大夫人气道:“这是销个奴籍就能解决的事吗?一朝为奴,就终身都有这个印记。”
“若我们只是普通人家也就罢了。但是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你想让国公府永远被人耻笑吗?”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娶婢女为妻,这是家风好的人家能做出来的事?你想让你的妹妹们因为这个事,嫁不了好人家,让你的兄弟子侄,娶不到好亲吗?”
说到这,大夫人觉得自己找到了劝服贺知昭的法门。
她不再揪着秋月不放,转而用亲情攻势,劝道:“你也要为你的兄弟姐妹,还有将来的侄子侄女们着想啊!”
若不是有秋月之前的一番话,贺知昭冲动之下,说不定就说出什么脱离家族之类的话了。
大不了就做个样子给世人看,只要不影响府里其他人的婚嫁就好。
至于亲情,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他依然是父母的亲儿子。
但他已经和秋月商量过了,遇到这种情况就先拖几年再说,事缓则圆。
贺知昭从善如流道:“母亲说的是,是儿子糊涂了。”
大夫人没想到这一招这么好使,居然这么容易就打消了他的念头,高兴地扶起他:“你知道就好,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你父亲那里,我会替你瞒着,但仅此一次,知道吗?若让他知道,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贺知昭颓丧道:“谢母亲体谅。只是,儿子现在也没有娶妻的心思了,希望母亲再体谅体谅,不要帮我相看了。”
只要他不再说娶一个婢女的疯话,只是暂时不娶妻而已,大夫人不愿勉强他,怕激起他的逆反心,适得其反。
她也不打算立刻去发落那个秋月,且缓上一段时间再说。
男人的热情能持续多久?
几年都算长的。
等三五年过去了,昭哥儿的热情散去了,她再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
到那时,昭哥儿也才二十多岁,正是好年华,什么样的妻子娶不到?
大夫人庆幸的是,儿子还没有完全昏了头,没有要死要活地非要娶那个女人不可。
不然以他执拗的性子,真犟起来,她和老爷都有得头疼。
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免见伤见死的,那就不好了。不仅有违天和,还会影响他们父子、母子之间的感情。
想通这些,她和颜悦色道:“真是个孩子,没见过什么人,遇见一个喜欢的,就想娶进门。”
气氛缓和下来,李妈妈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了,附和道:“可不是,昭哥儿从小就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贺知昭扯扯嘴角,努力笑了一下,心里无奈极了。
大夫人拉着他的手,以过来人的口吻道:“你若是真心喜欢,纳进房里也就是了,只是别把她的心养大了,再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该说不说,大夫人和世子不愧是母子,前后的说辞,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先是用亲情、用家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等觉得把人说动了,再给一颗甜枣,同意把人纳为妾室。
贺知昭叹气,一切都被秋月说中了。
他胡乱地说道:“以后再说吧,儿子现在有些乱。即使抬姨娘,也不急在这两年。”
大夫人微讶,这反应,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啊!
她心里生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猜想:
一种是,贺知昭根本不喜欢秋月,今天的这一出,不过是他抗拒婚事的新招数。
另外一种是,贺知昭还没有死心,没有放下他那荒唐的念头,现在不过是在使缓兵之计,所以才会不愿意把人收进房里。
一想到后面这种可能,大夫人刚刚压下去的怒气就有立马冲出来的趋势。
但现在气氛尚好,而且他愿意使缓兵之计,总比立刻“兵戎相见”要好。
大夫人告诉自己,沉住气,这缓兵之计,还不一定谁缓得过谁呢!
年轻人的喜欢,她在心里轻嗤,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