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过去,减虞的神智与知觉彻底恢复,胳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麻木之余还有些疼痛。
是淤青,于丝楠把他从椅子上搬运到主卧床上,免不了磕碰。
他想要抬抬手腕,却发现刚刚的不能动,并不是他还残留在镇定药物的鬼压床状态,而是四肢和腰都被锁链捆住了!
单身母女家里,为什么会有锁链?
情趣用品?减虞脑中闪过一条最合乎情理也最可笑的解释。
黑暗中幽幽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你醒了?”
于丝楠斜靠在梳妆台边,声音似近似远,缥缈得仿佛一阵烟,在减虞的耳边游荡。
“于姐,这是干什么。”减虞低声道。
前后不过短短几分钟,他就低估了于丝楠两次,一次是错以为她睡着了,一次则是完全未料到她家中有捆绑人的器具,以她惊弓之鸟的程度,估计早已料到被警察盯上,绝不会明目张胆地购买锁链,那么,就只能是以前买的了。
自21号事发,梁思宜的死亡预告就在高度保密能控制的范围内引起轩然大波。
与减虞猜得差不多,恐怖袭击被列为最先需要排除的可能,因此警察的第一原则即,切忌打草惊蛇。
谁知,于丝楠察觉出了女儿之死非同寻常,她不知听了谁的蛊惑,大闹育才中学,闹得满城风雨,倒也方便了减虞,没费多大力气就拿到了她的履历:
一名频繁失业,又频繁找工作的中年妇女。
于丝楠做过服务生,送过快递,跟风当过一段时间上门炒菜阿姨……都是日结的服务类,便于她接送女儿上学,照顾梁思宜的饮食起居,就像普通的单亲妈妈那样辛劳付出。
就是如此朴素的平凡女人,成了专案组眼中的头号种子帮凶。
任谁看来,梁思宜,一名未成年中学生,乖乖女,终日两点一线,怎么会突然被恐怖分子相中?车上那么多人,她凭一己之力如何做到屏蔽信号,还能让那么大吨位的钢铁列车如同空中雷达探测不到的隐形战机一样消失?
而于丝楠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工作时间灵活,自由,接触的人多,鲜少出入高端场合,又被丈夫抛弃,怨气重理所当然,让她来报复社会再合适不过了,服务业堪称受气桶,正能解释她频繁找工作的现象。
要说她疼爱女儿,为何会让女儿去送命,邪教不都这样吗?还有把全家烧死献祭XX神的呢。
“思思——”于丝楠的咬字好似掺杂了切骨的痛恨,吐出了蛇信子一般的阴狠,“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先前她开门时显得外强中干,让减虞小看了她,此时她一改怯懦的样子,句句逼人,两人的角色掉了个个,减虞成了砧板上的鱼,任她宰割,也就无法再打马虎眼。
他想了想,依旧决定不透露死亡预告的一分一毫,但也不能把于丝楠惹毛了。
他缓缓说道:“于姐,我绝无恶意,你把我绑了,既没法威胁警察,也没办法威胁我。”
于丝楠伫立在原地,用什么东西抠着墙,叮铃哐当——是钥匙。
减虞边说话,大脑边飞速旋转。
既来之则安之,他必须从于丝楠嘴里挖出点连警察都不知道的才划算,于丝楠固然危险,但人只要不怕死,就能做出比死更可怕的事。
多巧,他们俩都是不怕死的主。
“我独来独往,没老婆孩子,更没八十岁的老母,吃饱了撑的饭后遛弯,受人所托来调查真相,自在惯了,向来心直口快,哪句话得罪了你,跟你赔个不是。”他还是懒散的模样,长舒一口气,真跟睡饱了觉伸懒腰似的。
顺带动一动,皮带锁链挺牢固的,一丁点松动的空间都没有。
“你要绑着我就绑吧,这样你放心点?可以跟我好好聊聊思宜的事了?”
于丝楠冷冷道:“你跟我讨价还价?”
减虞道:“我怎么听不出是还价?我来还你清白、给你宝贝女儿一个交代,分文不取,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今天我就算死在这里,你又有什么赚的呢?”
“少废话!”于丝楠听他说了一连串没什么意义的车轱辘,不禁大吼出声,“我问你!思思是怎么死的!你怎么看到的尸体!她是不是找过你!她跟你都说过什么?回答我!”
闻言,减虞皱起眉头,心道,于丝楠怎么病急乱投医?他跟梁思宜八竿子打不着,要不是覃佩韬喜欢多管闲事,哦不,是喜欢那个女民警林展,他才懒得管这档子闲事。
他正想着对策,却听于丝楠往墙上一拍,啪嗒,灯光大亮,然后她猛地趴到床边,伸出钥匙尖,在他大腿上狠狠一划!
嘶……疼。
那钥匙铁定长过锈,陈年老物,用药水泡过后再打磨,锋利无比,划破了透气布料的裤子。
减虞头一歪,避开刺眼灯光低头看脚踝。
只见擀面杖那么粗的半圆铁环焊死在床板上,锁眼未见,应当是在背部,要先拆开两只脚环之间绷紧的锁链,再才能解开锁。
他在汽车修理厂见过这种材质,拿来拴运输头车与承载板的,角磨机和电锯都靠边站,要用液压钳,所以,除非他会缩骨功,否则不可能逃走。
床边,于丝楠呼吸堵滞,没了宛若睡眠般的镇定,靠近减虞,直勾勾盯他的脸看。
减虞侧头,心惊。
她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珠分外亮,红白交错,渗出浑浊的阴寒之光,就像眼眶里盛着两汪血湖,倒映着月光下猎物的影子。
于丝楠见逼问不成,便主动说道:“你以为,随口编两句话来骗我,我就能上你的当?你根本没见过尸体,更没见过照片,是不是?大作家,减虞?”
“……”减虞凉凉地一抬眼,“你认识我?”
他从未透露自己的职业,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覃佩韬给他挖了个大坑,而他自以为聪明地跳了进来。
怪不得坑蒙拐骗的人接二连三,快把于家门槛踏破,可于丝楠独独挑他下手。
“我以为是上门叨扰你的骗子太多,你冲动之下才做出这种事,没想到,你专门在等我?于姐,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有人给你说过我会来找你?”
覃佩韬,你这个一肚子坏水的瓜怂!他心中骂道,等老子活着出去把你撕成猪肉脯给警局看门的阿拉斯加当下酒菜!
正戴着口罩、举着吹风机给屏蔽器手动烘干的覃佩韬后脑勺一凉,缩起肩膀往后一看,只得了吴卡一个假笑。
听减虞这么问,于丝楠站起身,目光冷冷地挪开,在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江南水韵古风编织包,指头一夹,将一张拍立得大小的明信片递到减虞跟前。
减虞一眼就认出,脱口而出:“橙雾中的芙莱?!”
《橙雾中的芙莱》是他两年前出的最后一本推理小说,此后他灵感枯竭,破罐子破摔扬言封笔,编辑厉宁聪不信,但钱得照赚,打着这个由头加印一万册,宣传语就是著名硬核推理男作家减虞归隐之作,亲签五千本,抽其中100人参加见面会。
签名是找人代签的,见面会是只出席不发言的,换马甲是马不停蹄的,后来,减虞的大名消失在公众视野,私底下披皮写擦边小凰文,彻底放飞。
于丝楠手中的明信片,就是那场见面会的门票,在亲签的五千本之中随机赠送。
见面会那天,减虞包成了个木乃伊,能打手势绝不说话,厉宁聪竭力想拿他的脸炒作最后一波流量的算盘落空。
不过,安检出了纰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读者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崎岖的心路历程,对减虞因爱生恨,竟然打开一瓶兑了胶水的橙汁泼了他一头。
明信片上签名龙飞凤舞,鬼画符似的敷衍,的确是减虞的手笔,背面写着:
To 德尔贝夫的蜥蜴
执念与罪孽往往是双生子。
这是《橙雾中的芙莱》的序章第一句话。
寄语内容由书迷提前准备好,抄在小纸条上,减虞写这句写了不下20遍,顿觉烦躁不安,连带对德尔贝夫的蜥蜴这个拗口的昵称也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梁思宜。
梁思宜居然是他的读者。
梁思宜,居然是,他的读者。
减虞一直以为,读者与作者是超乎爱情、亲情、友情的第四种亲密关系,文字是思想的折射,能沉迷于他笔下世界观的人,定然与他的思想有着超高契合度。
多奇妙,从未见面,从未交谈,就能缔造如此亲密的羁绊。
普天之下古往今来,那么多伟大的作家,数不清的经典作品,读者却宛若一颗路过的流星,被他的引力捕获,进入他构造的世界,成为一个旁观者。
而梁思宜,也曾是环绕着他飞行的那颗星星。
回过神来,于丝楠已由狂躁转为沉静,她看见减虞双目怔怔陷入沉思,便知道他想起了思思,想起了她的女儿,想起了曾经记忆中转瞬即逝的某个画面。
减虞问道:“思宜她去参加了我的见面会?她至今未满十八,见面会明确要求,未成年必须用父母的身份证登记,我看过签到名单,确信没见过你们俩任何一人的名字。”
见面会濒临结束,却遭此混乱,安保忙着制服肇事者,厉宁聪忙着安抚现场,减虞站在一旁,胶水粘住了睫毛和口罩,他一烦,抄起美工刀去卫生间。
额头小卷毛幸免于难,略长的鬓角却遭殃,结成一绺难看的絮状物,他干脆全剃光,顶着一颗狗啃的脑袋等厉宁聪送新帽子过来。
不能进场的于丝楠倒成了当天唯一见过他真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