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丝楠踮脚,将全家福挂在了卧室墙上,正对着减虞。
“挂歪了没有?”于丝楠问。
“歪了,往右上再挪一厘米。”减虞瞎指挥道,“又歪了,你两只手握住下边的角,再往左挪挪,好,让开,我再看看。”
于丝楠反应过来他没安好心,干脆一放手,全家福整个倒向左边。
她脸色不郁地撒手回到梳妆台前,说道:“简先生,你真不愧是思思喜欢的作家,临危不乱,还有空开玩笑。”
这张全家福远看还行,近看糊得满脸马赛克,角度也不正,挂在客厅,让人一眼就看见,实在有点掉价。
这是减虞第二次看这张照片,戴白色头纱的妈妈,戴王冠披小斗篷、手里捧花的女儿,穿黑色西服打斜纹领带的爸爸,标准旧年代影楼风。
在客厅时,他的重点完全放在梁思宜的脸上,忽略了貌不惊人的梁父亲。
是了,最可能让一对母女走上不归路的,除了父亲,还能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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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快,也过得慢,楚根长隔两秒就要看看手机,又不敢催傅晚晴。
元赑心中默读秒数,三分钟到,说:“还没发过来么?”
意含不悦,楚根长身子后仰,看了下楼梯道,那半下午的台阶渗着凉意,竟令他抖了抖。
楚根长:[好了没好了没?]
傅晚晴没回复,楚根长支着上身开始抖腿,元赑被他弄得有点烦,说道:“给她打电话。”
“组长,别急。”楚根长虽性子暴躁,但粗中有细,他跟元赑搭档以来,一直是元赑主导,他当个工具人干活就成。
这搭档吧,就跟夫妻搭伙过日子差不多,得互补,有急性子就得有慢性子,轮着来,总不能两个人都急吼吼的吧?
元赑挑眉:“我急?快一个小时了,连谁找上于丝楠都没查出来,怎么,待会上去盲人摸象,跟于丝楠玩你猜我猜大家猜?”
完了,楚根长叫苦不迭,让他踹人屁股摔跤在行,可实在没干过安抚老大这种活啊。
元赑是空降到省局的,是省局老领导的旧部下,除了傅晚晴欣赏他、楚根长佩服他,吴卡、马凤、封晟宇其实都存着试探之心,王冰彬因年轻资历浅,且不常出外勤,体会不到里头的明争暗斗。
楚根长道:“这也不是晚晴一个人的事,冰彬找资料很快,他接的是省局系统,只要他梁全在A市生活工作过,绝对能查到的,他要是跟于丝楠一样打一枪换一炮,资料打出来又臭又长,晚晴不还得花功夫整理么。”
元赑沉声道:“每拖延一秒,都有可能是一滴血在干涸。”
楚根长没话说了,知道他指的是楼上那个无名男人,心中暗暗寻思,怎么元赑跟大家的感受都不一样,还挺维护这个人的?
受马凤的分析影响,几人都觉得这男人与背后的‘神秘组织’有莫大关联,抓住他案情就能有重大进展,因此或多或少没存什么关心之情的。
他们在富安小区设防,不就是为了抓人吗?连傅晚晴接到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抓人,唯独元赑不同。
他有种今儿一定把那人全须全尾地带回警局关怀的焦急。
度秒如年。
嗡嗡。
楚根长浑身一震,献宝似的把手机给他:“有了!”
元赑再次闭眼:“你到底能不能小声点?”
傅晚晴:[梁全,男,籍贯W,Z市XX区人,47岁。]
三分钟,短短一行字,不能说很有用,只能说毫无用处,看得元赑冷笑着回:[就这?]
马凤:[楚大雕我说你什么语气?]
傅晚晴:[组长,梁全的履历……我们查不到……]
虽说文字比语言冰冷,常常词不达意,但楚根长还是能从傅晚晴那两个艰难的省略号中,领悟出她为难、惊奇、难以置信的意思。
正当他准备再发几个问句过去时,元赑伸手过来,罩住屏幕,冷声道:“求人不如求己,没有提前考虑梁全的情况,是专案组的失误,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走。”
他箭步走进门,几秒后已站在楼梯转角处。
扶手已经很久没清洁,在他精瘦的古铜肤色手臂上蹭出青灰,元赑抬头道,“老子亲自去问问于丝楠,她到底还隐瞒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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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全在三十岁那年得女,视若珍宝,从小对女儿十分宠爱,因此梁思宜与爸爸关系更好,直她十二岁,某个无风无雨的夜里,梁全和于丝楠双双被医院的电话吵醒,喊他去做一台加急的手术,自此,梁全再没有回到家中。
一开始听说梁全失踪前在医院工作,是名副教授级别的主任医师时,减虞的心中顿时就打起了鼓,不是退堂鼓,更不是惊堂鼓,那密集的鼓点,就像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奔跑,心跳加速,呼之欲出。
医生。
《日轨列车》中最关键的存在,女医生。
有什么东西,正在顶破坚硬的沥青路面,蜿蜒,皲裂……
是树根!是盘踞于路面下的遒劲树根。
树根盘根错节,生命里顽强,有着撞破天的势头,它不甘心见不得天日,再被掩饰、再被压制,它也势要钻出来。
难道是这个职业,使梁思宜义无反顾奔向死亡吗?可那是女医生啊!梁全总不能男扮女装?
解题要有题干,也要有条件,有的题目会安插干扰项来混淆视听,甚至以此掩饰题眼。
看着梁全那张泛黄的照片,减虞不禁想问问他:你也想知道你的女儿死在谁的手中吗?想的话,就告诉我更多吧。
于丝楠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勾勒丈夫那张温润的脸,极慢地道:“五年多了,他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更没有回来看过我们,医院说,他做完手术,早晨坐地铁回家了,监控显示他走出站口,然后,他就再没从街边走出来。”
“真的什么消息都没有?”听于丝楠简要讲完他们夫妻相恋、结婚、分离的过程,减虞已经构思了一百种可能性。
地铁,是地铁没错,又出现了一个关键的条件。
梁思宜思念爸爸,要去找他,她在某一天的地铁上看到了梁全,也许是梁全回来了,也许是她认错了人,总之,地铁是一个媒介。
可关死亡预告什么事呢?
减虞忍不住问:“就不会是死了吗?”他说话真的很直,毫不考虑对方的心情。
失踪向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尸体,就还有一线希望,很多失亲家庭都靠着这丝希望活,但在减虞看来,死就是死,早点认清现实,戳破这条‘遮羞布’才是真正的仁慈。
自欺欺人?恕他不能苟同。
岂料于丝楠的内心根本就没有那么脆弱,听到减虞冒昧发问,她反而嗤声一笑:“不,他没有死。”
减虞:……
他有些无奈,也对于丝楠半天说不到重点感到浪费时间,便想重新谈梁思宜遇难前的异常,此时,于丝楠的眼神变得微妙,她不再看全家福,而是看向减虞,低声说道:“他没有死,因为,我知道他在哪儿。”
梁全凝固在照片中的微笑,和她嘴角的一抹苦涩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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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奉旨人肉搜索的网络安全专家(刚出新手村版),王冰彬还是头次遇到如此棘手的情况。
傅晚晴把他挤开,坐在他电脑前呆愣老半天,全程都在喃喃自语:“不可能吧,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输入梁全,籍贯,在公安系统离搜索,身份证一栏,居然是无?
职业学历工作全都乱码就算了……没有身份证的人?简直倒反天罡!
“黑户?”王冰彬亦不可思议,“梁全30多岁生的女儿,他自己都没户口,怎么结婚?怎么登记?怎么领证?怎么做产检?不是,怎么,怎么她女儿有户口他没有?”
办公室门被推开了,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先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扫视满屋的监控,面露新奇,然后“哎哟”一声,被推了进来。
正是覃佩韬。
他将屏蔽器放到桌上,见傅晚晴跟王冰彬两颗脑袋恨不得钻进电脑里边去,有些不好意思没打招呼。
其实就算他打招呼,那两个人也听不见的。
“这不就是你们分局自己的会议室吗?怎么,没进来过?”吴卡抱了满怀的资料,却没分给覃佩韬一张,赶着人过去找傅晚晴。
“晚晴,房间安排好了吗?组长隔壁本来可是给老马跟大花住的啊,虽然说这几天都蹲着点呢,那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撤。”
傅晚晴眼都没抬,招手道:“七八,快过来,看外星人!”
吴卡:“what?”
元赑将吴卡派去看书、比对遇难者身份,并非冷落,而是倚重,他是全专案组学历最高的人,记忆力超群,一目十行不说,文件过目,只要在三天内重温一遍,基本就能囫囵地记住。
吴卡心细如发,话不多,办事周全,这次地铁脱轨案,文字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环,元赑相当于指着他把案子给破了。
王冰彬见人多了,干脆投屏到最大的屏幕上,余光一瞥,看到覃佩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问:“哎,你找谁?”
覃佩韬鞠躬:“我是覃佩韬,领导你好!”他堆笑凑到王冰彬面前,认定他年轻,一定好说话,双手来握,“吴哥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专案组的一员啦!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傅晚晴皱眉:“别吵。”
王冰彬也敷衍地点点头,意思意思握了一下,覃佩韬摸摸鼻子,见他们都在研究大屏幕上的身份证号,有些奇怪:“咦,34xxxx,这不是我们片区的编号吗?这谁的身份证啊?”
刷刷刷,三双眼睛六道目光齐齐瞄准他,傅晚晴:“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