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过安城胤的手臂,褚之南的视线捕捉到两道气势汹汹的人影。
一位是安城胤的爷爷安砺松,老爷子虽已年迈,但依旧身形板正,目光刚劲凶狠,褚之南从小就不敢直视他;另一位走在安老爷子跟后,他身材瘦长,眉间缠着沉郁的愁云,看起来比老爷子稍年轻些,褚之南并不认识他。
他们一出现,院内的形势就急转直下。
安城胤带来的人,反被包围住了,连谢家两兄弟都被人摁到了墙上,窝窝囊囊的,叫都不敢叫一声。
“你个兔崽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子明的女儿你都敢动了?”
安老爷子推开为他撑伞的人,走进雨幕中,拾起刚刚被他扔出的,砸到安城胤肩背上,又弹飞在地的铁拐杖。
他甩了甩拐杖上的泥水,横眉怒视着安城胤,对准他的后背,狠狠抡了一捶,“我告诉你,只要我的棺材板还没盖上,就永远轮不到你造次!”
安城胤的身形受力一抖,闷声扛下一道重击。
他的双臂始终环抱着褚之南,把她摁进怀里,死死护住。
褚之南跟着他,浑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竟然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安老爷子习武多年,每一击的力道都很重,他来回挥动手臂,持续谩骂着:
“你个小畜生,有本事别来替她挡啊?先前的威风去哪了?”
“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凭你这点能耐,这辈子都别想从我手底下翻身!”
安城胤朝褚之南的方向压了压,他的身子在一点点往下倾倒,肩膀逐渐压到褚之南的肩上,但双臂还如铁链般紧锁着她。
瓢泼大雨中,褚之南惊慌失措、动弹不得。
她的下巴抵在安城胤的锁骨沟里,一根铁制拐杖在她面前起起落落,拍碎雨幕,打在安城胤的后背上,发出一道又一道沉闷的捣衣声。
老爷子出手狠辣,毫不顾念祖孙之情,猛一挥手间,把拐杖上沾着的浑水全都甩到了褚之南的脸上。
褚之南摸了摸脸颊上的液体。
温热的。
是血。
是安城胤的血。
细长的拐杖,好像一支朱红画笔,将她的世界涂抹成一片血红色。
“啊——啊啊——”
“安城胤!!!”
她撕心裂肺地吼着叫着,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滚坠落。
一道道重击产生的震动,从安城胤身上传导到她的身上,如地动山摇般,将她的心震得四分五裂,他所承受的疼痛好像也一并传进她的躯体,让她疼得浑身痉挛。
她沉痛地呼喊:“安城胤!你为什么不躲?!”
她不相信安城胤躲不过。
在她声嘶力竭的咆哮下,安城胤还是执拗地没有松开她。
无尽的惊恐和担忧被逼得转化成满腔怒火,她猛然仰起脸,对着安老爷子厉声怒吼:
“安爷爷!!!你快住手!”
她的吼声盖过雨声,灌进人耳,让人恍惚以为雨声都止了一瞬。
“咦?你这小丫头居然敢吼我?”
安老爷子抬了抬眉,相当讶异,手上的动作竟也停了。
活了大半辈子,敢这么和他说话的可没几个人。
这丫头从小话都不敢和他多说,他一直以为她胆小软弱,没想到骨子里还挺坚韧。
难怪他孙子喜欢她喜欢得紧。
他太清楚安城胤有多喜欢褚之南了,所以他一开始拦他的时候并没有大吼大叫,只是朝褚之南的方向甩了根拐杖。
不过安城胤为了她也是真能惹事。
不给他一点惨痛的教训,他就不知道谁才是祖宗。
他只停了一瞬,又要起手施刑,跟着他一起进来的符子明终于也跟着张口拦他:
“大哥,不能再继续打下去了!”
符子明自幼就跟着安老爷子,他为老爷子鞍前马后,同他一起出生入死,是他最忠实的部下。两人相差了十多岁,他几乎是被老爷子亲手带大的。老爷子于他而言,亦师亦长,亦兄亦父,他一直对其马首是瞻。
他从泥滩中抱起毋同,怜惜地捋了捋女儿的头发,沉沉叹了口气,“小孩子之间,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也没闹出什么大问题,大哥不必对小胤下狠手。”
他没在一开始就开口喊停,也是想让安城胤受受教训,但是眼见着老爷子下手越来越狠,再不喊停就要出人命了。
符子明的话还是十分有分量的,既然他都开口了,老爷子也不再继续为难安城胤,吩咐几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而褚之南,则被带到了南城荟。
*
深夜,禇之南从噩梦中惊醒。
离开老宅后,她就很少做噩梦了,但是今夜,她梦见死去的弟弟躺在车轮下,咧着嘴冲她笑着;暴躁的母亲抬起手掌厮打着她;从小到大认识的同学,一一鄙夷地看着她;还有浑身是血的安城胤,坐在一片尸骨中,凌厉地盯着她……
各种混乱的场景在她脑海中不停转换着,她醒来时头痛欲裂,吼间干涩,眼睛都是肿的。
窗外下着持久不歇的暴雨,雨点急急促促地拍打着窗户,像是催命鬼敲门,惹得她心惊胆战。
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哭着哭着就睡着的,只记得安城胤白天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那时被他爷爷打得几乎站不住脚,但是全程都没有吭声。
唯独被人从她身上扒开带走时,骇气森森地警告她:
“留在南城荟,哪儿都别想去。”
一想到他那张凉得发寒的陌生面孔,褚之南就后脊生寒。
她没有别的念头。
只想逃。
她摸着黑,翻身下了床,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在一片漆黑中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相框。
哐当一声,相框上的玻璃炸碎。
她吓得弹开了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伸着胳膊到处摸索,终于摸到了墙壁上的灯光按钮。
室内复明,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眯起了眼。适应光亮后,她迅速把这个地方看了个遍,发现整个房间都是灰暗的冷色调,室内布置极其简约,所有东西都摆放的规整有序,整齐到有丝诡异。
室内唯一的装饰就是那个被她打翻的小相框。
破碎的玻璃片下,压着一张照片,像是一个女孩的单人照。
褚之南没时间也没心思去瞧瞧那究竟是谁的照片,找准房门的方向,一股脑直奔而去。
推开沉重的房门,她瞬间被华丽的水晶吊灯晃了眼。
透过镀金的长廊护栏,她俯视着中空的一楼大厅。大厅的两壁雕刻着巨幅欧式浮雕,墙壁上悬挂着色彩浓烈的油画,连地板都金光闪闪的,像是黄金铺就的。
庄严与浪漫相互辉映,古朴与繁华交织在一起,无一不在昭示着这里的富丽堂皇。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聚着一群男人。
他们衣着极为华丽正式,各个西装革履,像是来参加什么舞会似的。
但他们的行为举止,却与此处的格调毫不沾边:要么歪歪扭扭地躺在定制沙发上抽烟,要么趴在牌桌上打鼾……一个个的,十分萎靡颓废。
褚之南潜意识里觉得他们不好惹。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在这栋建筑的最顶楼,虽然那群人不容易看见她,但她还是保持着警惕,微微屈膝,蹲了下来。
此处很大,如宫殿一般,叫人看花了眼,分不清路。
贴着墙角走了几步,一楼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室内璀璨到不分昼夜,直到此时,黑夜才随着那扇打开的门潜入进来。
嘈杂的大厅即刻静了下来,褚之南的心也跟着紧了紧。
她往护栏边靠了靠,望见楼下来了三人,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凭身形辨别出,安城胤不在其中。
还未理清现状,就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褚小姐。”
她吓得一激灵,扭头看见一个佣人慈祥地朝她笑着。
“小姐,去屋子里歇着吧,外头人多。”
佣人示意她回房间。
她又望了眼楼下,人太多了,她是绝无可能逃出去的。
目前看来,刚才那个房间倒不像什么危险的地方,反观楼下,看着极为恐怖。
她只好暂时躲回房间。
佣人收拾好屋内的相框碎片便及时离去,不敢打扰她。
她坐在床头,只开了一盏小灯,捡起地上的照片,陷入沉思。
照片上的小女孩,戴着一顶王冠,穿着蓬松的白裙子,阳光自信地冲着镜头笑着。
那是她小时候的照片,是她七岁生日那天,安城胤替她拍的。
当时她和她弟弟站在一起,弟弟和她一同入镜,而这张照片并不完整,截掉了她的弟弟,变成了她的单人照。
她摩挲着照片上的那条裙子,她清楚的记得,那是妈妈为她挑的最后一条裙子。
在那张照片拍摄后的不久,她一切的美好都被摧毁。
安城胤把这张照片摆在床头,是在怀念曾经那个单纯美好的她吗?
一想到安城胤,褚之南就喘不过气,头疼到要裂开。
而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缓了缓,待清醒了些,才去开门。
推开门一看,她见到一个意料之中的人,裴庭。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裴庭抓了抓脑袋,“南南,你不要担心我表哥,他……”
“毋同怎么样了?”褚之南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她没什么大碍,就是擦破一些皮,现在已经活蹦乱跳了。”裴庭愣了一瞬,没料到她第一时间关心的居然是毋同,
“那就好。”褚之南长舒一口气,又问他:“这是哪儿?你怎么来了?我能离开吗?”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语气严肃得很,像是审问犯人似的。
裴庭捏了把汗,他知道已经什么都瞒不住了,只好老老实实交代,“这里是南城荟,我们办事的据点……”
眼见着褚之南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裴庭急迫地摆手解释着:“你别害怕啊……我、我是好人来着!”
“哎!我也没说我表哥不是好人的意思,他只是精神不太正常……”
一提安城胤,褚之南的脸色更差了。
裴庭以为她不信他说的,继续解释道:“发生今天这种事,其实我也很无奈!”
“我尽力阻止过表哥,但他还是去找毋同的麻烦了。”
“你知道的,虽然我和毋同嘴上互相嫌弃,但是关系可是很铁的。这次我还背着表哥提前通知了二老,幸亏他们及时赶去救了毋同。反正你相信我,我可真的是个好人,我是不会伤害你和毋同的。”
急急燥燥说完这一堆话后,裴庭又委屈巴巴地嘟囔着:“唉,毋同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不知道表哥伤好后会不会找我算账了……到时你可一定要替我求情啊,他最在乎你了,你说什么,他都一定会听的……”
褚之南一开始听得还算认真,直到裴庭又提起安城胤时,她一把摔上了门。
裴庭始料未及,碰了一鼻子灰,心想,南南什么时候变得比毋同还暴躁了?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走,他是挺想走的,毕竟褚之南显然不待见他,但是他表哥受那么重的伤,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探探褚之南的口风……他要是连这事都不办好,等他表哥恢复了,说不定会把他大卸八块。
他刚想硬着头皮敲门的时候,门忽然又开了。
褚之南只开了一条门缝,幽幽的嗓音自门缝中传出:“什么时候可以放我离开?”
“这……表哥没说,但你放心,这里绝对安全,楼下那些家伙,全都被我轰走了。”
“谢谢,”褚之南叹息般道:“你走吧。”
她又急着关门。
她的冷漠让裴庭一时难以适应,手足无措地问她:“欸!等等,你不想知道我表哥怎么样了吗?”
褚之南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