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皇上、敏妃娘娘、长淮公主、惠阳公主。”我在亭外的台阶前叩首,挨个向他们请安。
亭子四周的道路铺的是鹅卵石,幸好我早有准备,今日出门前在衬裤的膝盖处多添了一块软垫,不然在这么硌的地上跪来跪去,跟上刑有什么区别。
“起来吧。”皇上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腔调。
我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站着,生怕他来一句“胆敢盯着朕,来人,把她眼睛挖了”。
不过他们这番召见我,选了这么一处清幽的地方,还带着两位公主,倒不像是要为难我。
“抬起头来。”
我两只手紧紧在身前交握着,平复了呼吸,抬头看向亭中。
皇上和敏妃坐在亭子中央的石桌两侧,公主则坐在亭边,除了他们四人,薛成也在,每一个人都在用各异的眼神打量我。
“叫你来是因为朕想看看,把云深那小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说完他咳嗽了两声。
薛成连忙将茶杯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喝了口水缓了缓。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指尖呈暗紫色,指甲发黑,仅凭这一点就能确定大有问题;手背皮肤褐黄,嘴唇干裂,双瞳轻微涣散,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健康的表现。
“妾身惶恐,能得将军垂青,实乃三生有幸。”我装模作样地回道。
敏妃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你这丫头,倒还算有些教养,怪不得云深愿意为了你做到那般地步。”
“娘娘此话何意?”
“你不知道?”敏妃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本皇上是坚决不同意这桩婚事的,莫说他堂堂一个将军,就算是个州府小官,娶烟花柳巷的女子做正室,这传出去也不像话,可他竟然为了你,在永宁殿外跪了一整日,还扬言,皇上若是不同意,他便一直跪着。”
“……?”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厉云深还真是个狠人啊……为了达到目的,连这么丢脸都做得出来。
我在地上跪一小会儿都浑身难受,跪一整日是什么滋味……难怪那几日我见他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他还骗我说是执行公务时不小心伤到了腿。
皇上从石凳上起身,敏妃上前搀扶,薛成紧跟在后。
“朕也年轻过,血气方刚,感情用事,能理解。你们既已成亲,日后就好好过吧。”
他颤巍巍地走出亭子,和敏妃一道从我身旁经过;惠阳公主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个橘子,边剥边走过来盯着我又看了好几眼,随后也跟着他们走了。
没有难搞的状况发生,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对着亭中仅剩的长淮公主行了礼,转身朝宫门方向离开,准备去找厉云深会合。
“元姑娘。”
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元姑娘?是在叫我?
我狐疑地回过头,看见长淮公主徐徐向我走来。
“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称呼你。”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停下,“厉夫人只是一个身份,元姑娘才是你自己。”
她随意的一句话就让我为之一怔。
她身着一袭绀紫色广袖襦裙,神色淡然,侧头望着草坪上随风轻摇的小花,慢条斯理地说道:“女子出嫁后,她们的姓氏便如同被抹除,一辈子只能冠以夫姓,委实可惜。”
直至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厉云深所说的“日后你见到她便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出她有哪里特别,但就是感觉她不同于那些高门贵女,甚至,是与大多寻常女子都不同。
“京中盛传,厉将军的新夫人倨傲无礼,肤浅愚昧,可我方才在宴厅所见,元姑娘口齿伶俐,反应机敏,虽有奉承之辞,却无谄媚之色,这绝非一介寻常舞姬所能有的胆识。”
她避开其他人,单独跟过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我摸不清她的意图,一时不敢作声。
她察觉到了我的戒备,笑道:“元姑娘不必紧张,我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没有别的意思。”
“公主言重了。”
“日后若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便是。”
“多谢公主。”
虽然暂时还无法确定她是敌是友,但也只能先应下这份“好意”。
她想了想,话锋突转:“厉云深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如何求皇上答应你们的婚事的?”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懵,说道:“他只是说,同皇上说了些好话……”
这个说法我当然不信,可他不肯说实话我也没辙,总不能讨嫌地追着问。
长淮公主笑了起来:“他倒也没说谎。他说,此生非你不娶。”
“……”
天知道我忍得多费劲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能从那个木头的嘴里说出如此露骨的话来。
“那日在朝上,他当着百官的面奏请此事,皇上当即大怒,驳了他的请求,下朝后他便去了永宁殿,那会儿皇上正在气头上,不见他,他就跪在殿外,一跪就是一整日,不吃不喝,许多宫人都瞧见了。他是不嫌丢人,反倒是皇上觉得面子挂不住,最后妥协了。”
这件事不管听几遍都觉得难以置信。
“皇上为此罚他协同操练禁军三个月,他一句怨言都没有,要知道这差事可不比在外行军轻松多少。”正说着,长淮公主突然看向我身后,“五弟?”
我闻声回头,看见了正朝这里走来的贺容桓。
“二姐。”贺容桓走到公主身旁打了招呼,转而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低下头,欠身向他行礼:“见过绪王。”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他,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公主的视线在我和贺容桓之间游移,随即扬了扬唇,说道:“差点忘了,我答应了惠阳陪她去看鹦鹉,就先走了。”
她信步离去,留下我和贺容桓杵在原地。
成亲后我就不能再明着去花夕阁了,找连决练笛子都是悄悄去的。听盈娘说,贺容桓也许久没去过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花夕阁每日送往迎来,最不缺的就是消息。”
“什么时候?”
“从你第一次踏入花夕阁的那一刻。”
他自嘲地笑了笑,好像在同情那个自诩聪明的自己。
以往他去花夕阁时所穿的衣裳虽也都价值不菲,但怎么看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我还从未见他穿得如今日这般庄重,显得他那张青涩的脸都成熟了些。
“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你不愿表明身份自然有你的理由,你不说,我们就当作不知道,在花夕阁你可以永远只是容公子。”
“所以,哪怕你知道我是谁,还总对我那么冷淡?”他委屈地撇了撇嘴,顿时又变回了花夕阁的那位容公子。
“我那还叫冷淡?”我差点不服气地撸起袖子,“你大可去问问盈娘,若换作别人,我会怎么对他们。”
他表情僵了一瞬,紧接着忽然抬高音调,温柔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在你心里还是特别的,对吧?”
……
他怎么奇奇怪怪的……
不过他毕竟是我熟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皇亲国戚,确实也能算特别。
“非要说的话,算是——”
“算是什么?”
我的“吧”字还没说出口,就感觉到头顶有一道雷劈了过来。
我愕然回过头,发现厉云深不知何时悄然站在了我背后,不动声色地低头看着我。
刚刚忙着跟贺容桓周旋,耳朵忘了管事,竟然没注意到后面的脚步声。
“你怎么……”我反应了一下,“不是还没到一个时辰吗?”
“放心不下,还是来看看。”厉云深抬眼望向贺容桓,语气变得异常冷漠:“绪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贺容桓将手负于身后,理直气壮地说道:“没看见吗?本王在和老朋友叙旧。”
“……”
“我与殿下也相识多年,殿下为何不找我叙旧?”
“……?”
“本王与厉将军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吧?”
“……”
“殿下既然是我夫人的朋友,往后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
这俩人发癫,把我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
我用胳膊肘狠狠在厉云深胸口撞了一下,他闷哼一声,就势将我的手拽过去握住,说道:“夫人出来这么久,肯定累了,我们就不打扰绪王殿下了,先告退了。”
说罢他拉着我就走。
“走这么快,你夫人真的要累了。”到了拐弯处我故意提醒他。
他这才停下来,讪讪松开我的手,眼神闪躲,全然没了刚才那股勇劲。
斑驳的树影在墙壁上摇曳,树叶娇弱地缀在枝桠上,风轻轻一抹,地上便铺满一层金黄。
这深宫啊,就连风都比外面更凉一些。
“不演了?”我抱起手臂看着他,“他年纪小不懂事,你跟着胡闹什么?”
“十八,也不小了。”他的视线落在别处,嘴里小声嘀咕。
他今日的表现实在奇怪。
我把脸凑了过去,强行与他对视,问道:“你是不是……在吃醋啊?”
虽然这个结论有些荒谬,可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他生硬地扭开脸,挺直身板,振振有词地说道:“你如今在众人眼中是有夫之妇,明面上还是与他保持距离为好。”
“暗地里就可以不用?”
“……”他张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是你的私事,我说过,我不会过问。”
“当真?”
“当真。”
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边往前走边说:“过几日便是幽兰节了。”
“快到秋猎了,禁军那里还要加紧操练,最近我应该都会很忙。”
他从未对我提过操练禁军是皇上对他的惩戒。他原本可以在班师回朝的这段时日好生休养,现在却必须风吹日晒三个月,一想到这是他为了成亲而给自己招来的麻烦,我倒有些同情了。
“正好,你不在家,那我就出去吃了。”我随口说道。
“正好?”他停步,“跟绪王?”
我转头看着他,笑着挑眉:“不是说不会过问吗?”
“……那我若在家呢?”
“还是会出去。”
这是我和连决一直以来的约定:每年一起过幽兰节。
厉云深嘴唇动了动,分明咽下了什么话。
他不再言语,继续向前,脚下的落叶一路窸窣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