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这个夏天对孙颖莎来说，意义非凡。

她是巴黎奥运会504位参赛运动员里唯一一位从开幕式打到了闭幕式的运动员，身兼三项，为中国队夺回了两金一银。

任务算是圆满完成，孙颖莎心里高兴，想着在巴黎多留下些痕迹。

“都听我的，待会儿上台咱先这么跺三下脚，再手拉手一起上去嗷！”

巴黎奥运会女子乒乓球团体赛领奖动作总导演孙颖莎左手指着领奖台，手脚并用地安排着上台时该如何整个大活能显得国乒队团魂炸裂。

两侧的陈梦和王曼昱越过孙颖莎，四目相接，默契地笑了笑，于是在右脚跺了三下以后，两个姐姐憋着笑，伸直了胳膊把孙颖莎提溜了起来，“走你！”

姐姐们卯足了力气，孙颖莎差点被悠得双脚离地，整个上半身鼓鼓囊囊地挤在佝成一团的领奖服里，脸上还勉力保持着领奖专用的微笑表情。

这真的很难绷得住。

孙颖莎咯咯笑得停不下来，显得人傻傻的。似乎只要笑得够多，她和陈梦就不再尴尬；只要她装得不介意，巴黎带来的遗憾就会被冲淡。

看台上的队友坐得很远，奋力地挥舞着国旗。孙颖莎努力在其中辨别那几个最重要的身影。

肖指导的光头想看不见都难；过道上那个上蹿下跳的一定是邱指导；那边那个又哭了的是佳佳；小杨关指是一起来的她知道，依稀又看见一个女人像极了张琴……

孙颖莎的手挥得更用力一些。

全世界都看见我了，她应该也看见了吧。

看台上的队友早已按捺不住站起来同场上的三位球员挥手，生怕好姐妹看不见自己，唯有王楚钦甚是得体地端坐在位置上一下一下地鼓着掌，看着台下，等着孙颖莎那双葡萄眼从全世界路过再落到自己身上。

在那一片红色的海浪中，人想到的最后一站往往叫做“家”。

不同于面对采访时的明媚大气，孙颖莎对他笑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会先眨眨眼，笑得格外温柔。

王楚钦不自觉地跟着眨眼，和她露出一样的笑容。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觉得，只要她还在自己面前这样笑，那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时间倒回2024年7月30日，奥运会混双决赛当天。

按照日本队的赛前计划，今天本该是张本/早田和中国队的血战；如果再按计划走一点，中国队因为太想夺回这块金牌一定压力很大，就会发挥失常，那么日本队就会顺理成章地蝉联这块金牌。

为此，机关算尽的日本队为了确保和中国队在决赛相遇，赛前卯足了力气参加WTT系列赛，把混双的世界排名刷到了第二，如愿分进了下半区。

命运就有趣在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日本队的第一场比赛就以3-4被鲜少露面的朝鲜队拦在16强之外，随后这对神秘之师以4-3的比分突破了香港队的封锁，站在了孙颖莎和王楚钦面前。

日本队和香港队同他们一整个赛季纠缠不休，早打出了英雄惜英雄的感情，一个朝鲜不得不令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

王曼昱少年时爱看武侠小说，总是指着主角初出茅庐便大放异彩的片段鼓励孙颖莎“你看，越是名不见经传的选手越容易横空出世，这就跟你空降世界第十一样”。

孙颖莎自己经历过被当作秘密武器雪藏的日子，是以比谁都清楚这样的无名之辈远比知根知底的对手可怕得多。好在香港队的主教练算是半个自己人，关键时刻展现了一家人的担当，“女孩的长胶反手没有进攻，你们没问题。”

这场比赛是那些长胶陪练一拍一拍地把中国队救了回来。

4-2，冠军。

中国队赢下的58分里，有孙颖莎的累，王楚钦的疼，也有倪奶奶的支持，把永博的遗憾……

有混双团队三年来竭尽全力的每一分钟。

从休斯顿开始绽放的花，终于在巴黎结了果。

这一次，再没人问他们要怎么庆祝。央视转播甚至比两位选手本人还要心虚地提前调开了画面，而资深的球迷早就举起了长枪短炮开始记录那个预料之中的拥抱。

拉进怀里，用尽毕生所有的力气，越想哭，越将对方抱得更紧。

孙颖莎的下巴被牢牢卡在王楚钦的肩窝，有些窒息。缺氧的那两秒她眨着葡萄眼，听着满场的欢腾，心里在默默计算着，从2017年的亚少到现在，拥抱了多少次？

算上这一次的话，8次。

偏偏每次都动心。

“Champion: Sun Yingsha and Wang Chuqin！”

孙颖莎耳畔隐隐听见有人说了句什么，那么遥远，却那么清晰。

18岁的王楚钦用手里的吉祥物轻轻碰了碰她的，青春风暴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穿越了六年，跨越了半个地球，终于抵达了巴黎。

”绕一圈啊？”

24岁的两人相视一笑，齐齐左转，又一次围着领奖台绕了一圈。

“以后还想跟他配吧。”

“双打听安排，混双就和孙颖莎。”

为了少不更事的一句戏言，他们努力了六年。

直到奖牌戴在了脖子上，台上六个人才有了实感。

林仲勋抱着一颗不想入伍的心在赛场上越战越勇，申裕斌将快乐乒乓贯彻到底，帮着队友赢下了一场又一场，最终在铜牌战击败了香港队。

“呀，哥以后一定好好地背着你过日子！”

林仲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丹书铁券，对小申说了一句韩语，孙颖莎能听懂一星半点，同朝鲜队一并笑出了声。

“说啥呢。”王楚钦不满地用胳膊肘蹭了蹭孙颖莎。

“他不用服兵役了。”孙颖莎用腹语解释着，脸上依旧保持着专业微笑。

快乐容易传染，所有人都很高兴。

朝鲜队的两人第一次登上国际赛事的领奖台，显得生涩又局促，组委会递上了合照手机，金琴英指指手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碰。

“她不能碰就你来！”

孙颖莎充分展现了E人的控场能力，先是丝滑地把手机塞进了林仲勋手里，又拽着台上六人原地转了一圈才找到了合适的角度。

她拍了拍林仲勋的后背，手舞足蹈地指着身后的刘国梁和索林女士，“欧巴，take that two！”

林仲勋会意，将镜头朝左偏了偏。

孙颖莎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点拨，这张照片便被列入了十大奥运时刻。

绿色的海洋在沸腾，小白球回在粉色的球台上跳动，晨练是在从来没见过的紫色跑道上一圈一圈地飞舞；三八线南北的民族能一前一后站在他们身边，笑得那样灿烂。

以王楚钦贫瘠的想象力，无论做多少梦也不会想到巴黎的浪漫是这样极致瑰丽。

现实比梦更像梦，好得让他不愿意醒来。

是谁说本命年多灾多难？命运明明待他们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走，去采访了。”

刘国梁站在台侧一个劲向两个孩子招手，王楚钦看看记者，又回头看看场边摊开的行李箱，左右为难。

为了升旗，他们的装备都还散在栏杆外没收拾呢，这让一个又洁癖又有超强秩序感的金牛座怎么受得了？

王楚钦正犹豫着，记者们见他们迟迟不来采访区，想着饭还得跑得快的才能先吃上，便乌泱泱地扛着话筒架着机器转移到了两小只面前。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超绝松弛的秩序感？

“那什么，要不是你们放我们回去好好研究对手，这金牌还不定能到手么，先谢谢大家了！”他好脾气地为前几天的怠慢道歉，“今天知无不言啊，随便儿问！”

王楚钦还乐呵呵地想着，今天拿了冠军，记者愿意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要是有人问他俩是不是真的，那气氛都顶到这儿了，他要说句撇清关系的话那不也不合适么。

虽然这样想，但作为标准社恐，最终大部分的问题还是由莎局出面挡了，王楚钦就负责站在旁边看看她，看看镜头里的她，再看看场边有谁在看她，最后再看看她。

一来二去的余光里，肖战脸色十分难看地握着狂飙王，王楚钦心头猛地一慌。

他的腿不动声色地抖了两下，孙颖莎接收信号，再次迅速组织语言打发了最后一个提问。

王楚钦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场边，看到的已经是一块被踩烂的主板。

板面全裂，手柄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王楚钦的脸当即便白了一圈，反反复复地只问一句，“怎么会呢？”

为什么记者会踩到行李箱？

为什么他不收拾包？

因为每个人都没有做那个当下该做的事，所以总有人要承受着一切。

好巧不巧，命运选中的这个人偏偏是他。

也许命运没想那么多，也许只是因为他的三年抵别人的九年，他的时间更贵。

从王楚钦决定换拍的时候，这块主板就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磨合，又跟着他正式上了赛场南征北战，拿下一个个冠军。它见过他德班的劫后余生，釜山的拨云见日，杭州的万众瞩目……

这是他的武器，更是他紧握着的梦想。

“副板和主板的区别不大，我还是会全力以赴准备接下来的比赛。”

他对记者这样说，也是在反复告诫自己，别泄气，别乱了阵脚。

采访结束后做完兴奋剂检测已是六点半，搭班车回奥运村又是一个小时，磨合副板、看录像、治疗，再加上开会吃饭，一通折腾就到了大半夜。

就算是已经打了好几年的三项了，奥运会的压力还是胜过其他大赛的数倍，这天他闭着眼睛想了一夜。

关于球拍，关于小莫，关于他的下一场征途。

才刚迷迷糊糊睡着不一会儿，闹钟又响了。

法国时间2024年7月31日清晨6:30，王楚钦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了一番便拖着小白箱直奔训练馆上早课。

三个半小时后，他就又站在了莫雷高德对面。

根据两人对战的历史数据，王楚钦八战全胜，却在这场1/16决赛上2-4爆冷出局。

莫雷高德自己都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能赢了王楚钦，兴奋地面向全场观众发出吼声，又连夜给家人发了信息要他们立刻启程来巴黎看自己的比赛。

妈的，以为没有明天了呢。

王楚钦就这么一夜之间从创造历史的英雄变成了输外战的废物，国内舆论吵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

记者们比谁都需要话题，恨不得路过一条狗都得举着话筒请他说两句对于王楚钦输球有什么看法。

“开个短会。”

刘国梁趁着早训所有人都在，言简意赅地转达了周到连夜写好的答记者模板。

“组委会还在调查中，请大家耐心等待结果。”

“保护好自己的比赛用具，教练也帮忙盯一下，这种问题不要再发生。”

“不允许发表任何评论，明白吗？”

总结起来，有用的话大概就这三句，解散时击掌为誓。

王楚钦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眼神黯淡，萎靡不振，像极了2019年被禁赛的那段日子。

秦志戬走上前，轻轻踢了踢王楚钦的脚，“想什么呢？”

“想回去盘串儿。”王楚钦的右手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无实物动作。

封训到现在，几乎睁眼闭眼都是球，他已经好久没有摸过自己那串大金刚了。

他想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和自己说会儿话。

“你能自己调整好吗？”秦志戬问。

王楚钦点点头，“一个晚上就够。”

“我给你半天”，秦志戬双手抱胸，一如五年前一般不顾人死活地下令，“这一周的时间你就当被禁赛了，男团开始，我要你全胜。”

24岁的王楚钦学会了相信自己，“我没问题。”

男单的压力给到樊振东。

樊振东签运忒差，他所在的下半区云集了中国队最头疼的几大种子，连不懂乒乓球的路人看了那签表都得倒吸一口冷气。要想拿到冠军，樊振东无论如何都得蜕上三层皮。

王皓作为男队的主管教练压力倍增，当晚又做起了噩梦。

梦里的樊振东在铜牌战上2-4输给了张本，连奖牌的边都没碰到，从小在八一队被左一声右一声叫着小神童长大的小胖，在他面前含泪剁下了自己的右手，鲜血淋漓地对他说，以后再也不打了。

运动手环记录了5分钟心跳异常，王皓醒来以后仍心有余悸。

因为樊振东下一场半决赛真的要对阵张本智和。

“我去看看樊振东。”

危难时刻，刘国粱又一次坐不住了。

王皓却笑着拦在刘国梁身前，“他昨天加练到后半晌，这会儿还在屋里睡着呢。”

“我能吃他啊？”刘国梁看着王皓眼下浓黑的暗沉，似笑非笑。

王皓还是没松手，“让他睡一觉吧。”

刘国梁吃了闭门羹，背着手悻悻回了休息室。

他的休息室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足够将奥运村的天空一网打尽。

埃菲尔铁塔不远不近地冒着尖儿，一只鸟停在了塔尖，又被另一只鼓动翅膀赶走。

刘国梁看笑了，“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啊。”

王皓回到训练场时，樊振东已经在慢腾腾地做热身了，依旧是那么懒洋洋的，两脚前后一跨，晃几下臀就算是做弓步了。

樊振东见王皓盯着他上下打量，心里发毛，膝盖运动的幅度变大了些。

王皓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樊振东开这个口。

犹豫间，他看着樊振东的脸，才发现这个年少成名的八一队小神童现在也到了一累就会长泪沟的年纪。

“东子，我昨天做了一个梦。”王皓沉吟半晌，终于整理好了措辞，“我梦见了雅典奥运会的决赛。”

樊振东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

“你这话放得太早了。”王皓摇摇头，“王楚钦都不知道他会输，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赢？我跟你讲雅典，不是想告诉你输了外战要面对什么，而是想告诉你，运气不会永远站在中国队这边，但我不希望你是下一个牺牲者。”

“04年的网络还没有这么发达，可我每天一觉睡醒，邮箱里全是让我去死的恐吓信。那好几个月我都在做噩梦，梦见柳承敏笑，梦见我被脱了这身队服站在天安门，一群群的人说我是罪人。”

他亲自向徒弟揭开了二十年前血淋淋的伤疤，“你只要看看王楚钦在经历什么就够了，观众都只是看个热闹，奥运会结束就会回到自己的轨迹上。至于你的年华，你的未来，他们并不在乎。”

“我要你赢，仅仅因为，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许是因为王皓的一番话，樊振东对于半决赛更多了几分谨慎，面对开场就气势高涨的张本节节败退。樊振东越想求稳，张本越不给他这个机会。

连续的反手搏杀加上樊振东送上门的失误，张本居然连下两局。

樊振东的衣服已经湿透。王皓从他的包里翻出一件备用球衣，“走，去换换。”

王皓站在更衣室门口，隔着门说道：“里约奥运会，马龙对郑荣植也是0比2落后。”

“我知道，就当我已经输了，对吧？”

门内传来小胖的声音。

“不，我要说的是，马龙当年也是二十七岁。”王皓看向同样等在更衣室门口的裁判，笑了，“最后他赢了，你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