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承淮看清楚以后,哼笑一声,“我当是什么。”
眼前悬空着的一张脸,可谓是明艳可人,犹如桃花面。
然而这般动人的脸,却也只是一张脸,就这么空荡荡地挂于暗廊,上一秒还叫人心生涟漪,下一秒只余惊恐万分。
那女子浅浅娇笑一声,媚眼如丝,“郎君,你说我是什么?”
席承淮将手背到身后,冷眼看着眼前的东西,此为美人面,躯体无实物,只一游魂形,如今此处光线昏暗,故而乍一看似乎只有头颅悬着,实际身下为一缕魂魄,半明半灭。
他此时功力还未恢复,只能先行拖着时间,何况元汀禾处境如何尚不得知,关键时候万不能自乱阵脚。
美人面妖力不高,然却杀不死、灭不掉,纠缠起人来牵丝扳藤。
席承淮笑意不达眼底,“我说你是一缕残魂,永世出不去,哪来的能耐在这儿同我讲话。”
美人面神情一紧,很快又恢复如初,眨眨眼,“郎君,我是出不去啊,但是我可以叫你留下来,永世陪着我呐。”
席承淮:“你自知妖力低下,何来大言不惭?”
美人面轻轻一笑,“郎君莫要拖延时间了,我停了你的光阴,便是几炷香过去也恢复不了功力。”
她说着,情绪忽然高涨起来,笑嘻嘻地绕着席承淮转了一圈,“若是不信,大可试试看。”
席承淮没理会,当是她在蛊惑人心,正巧一炷香过去,他暗暗调动内力,欲驱动符箓,却骇然发觉竟是毫无动静!
怎么会?
美人面看在眼里,更是笑的张扬恣意,“咯咯咯”地笑了一会儿,眼角竟也笑出了泪花,这才娇声道,“奴家先前都说了,郎君为何不信?”
席承淮按下被这东西时不时冒出尖锐的娇笑激起的鸡皮疙瘩,说道,“你把我留在这儿也没有用,我是人你是鬼,人鬼殊途,在这儿待着不过三日我便可能没命了,倒不如同我做个交易,先叫我出去,我找来法器助你从这里头解脱。”
美人面垂眸沉默,似是在思考,重新再抬起眼来,竟是盈满了水,哭泣道,“怎么你们都要走,留下来陪我不好吗?”
席承淮继续说,“我本就不是这儿的人,何来要走。谁把你丢在这儿的你就找谁去。”
美人面止住哭声,怨怨地看过来,“我找不到他呀,他不来见我。”
席承淮:“那我帮你找他,你先解开禁锢,我有一样法器,可寻人,很快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你为何要急着出去,是为了那个小姑娘吗?”美人面咬着下唇,好不可怜,“难不成,你喜欢她?可是那小姑娘可不喜欢你,她跑的可快了,我在后头叫她她也不应,真是没礼貌。”
“你别喜欢她了,她都不在乎你,只顾着自己跑。”
美人面滔滔不绝地说着,一时没察觉,耳边乍然射来一样东西,速度奇怪,可惜的是没有效力。
美人面躲闪不及,被直直擦过下颚,登时脱下一层皮,眼看着就要流出血来了,竟又慢慢长出了新皮,只留有一处凹陷。
她一下子变得气恼,愤愤道,“你也不是好人,怪不得她不喜欢你,你活该!你活该!”
席承淮脸一黑,险些没忍住,压了压才道,“她浑身上下没一个优点,我才不喜欢。你再不让我出去,想找的人就跑远了。”
美人面听着听着,却摇摇头,“不要,不能放你走,谁也不能走,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席承淮:“为何回不来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人面忽然满目惊恐,瑟瑟发抖,“外面....外面有鬼...有吃人的鬼...不能出去,谁也不要出去...”
席承淮引导说,“我不怕,也敢出去。我能把鬼杀了,你让我出去。”
“不要...不要!”美人面倏忽激动起来,原本柔弱似水的眼眸一瞬盈了怒意,声音尖锐无比,“说了不让出去,非要出去,就是不听!”
“出去了就没命了,到底还要说几次!”
此话一出,密道突然开始剧烈晃动,偶有碎石砸下,碰到身体却丝毫不觉得痛,就好像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虚像。
虚像.....席承淮脑中忽然一闪,旋即闭目,指尖朝上静心念咒。
美人面早已崩溃,见此大张着口便要扑过来,却在即将触碰到的前一刻,被一束金光狠狠撞开,“啊”地惨叫一声,登时如断了线的风筝被砸向地面。
席承淮身后升起一样金光灿灿的物器,正是那把金弓,他眉目低下,望着虚虚摊在地上的美人面。
此时有金光照耀,残破虚晃的魂身显现出来。
还未等看清,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席承淮让开!”
席承淮反应迅速,身子轻巧一避,再仰头,只见原先站着的位置上方蓦然破开一个大洞,接着便见一道灰白色的身影往下一纵,借力往前几步,稳稳落下。
元汀禾轻吁了口气,理了理身上的粉尘石碎,转而看向面前的美人面,叹道,“你太磨蹭了。话还多,早不趁着我们还没恢复的时候下手,这会儿倒是急了。”
美人面不语,墨色长发狼狈地贴在身上,遮住了面部,身上着的是女子常穿的单色襦裙。
元汀禾又转身看来,对着席承淮,语气带了几分怨念,“世子,你是被这邪祟乱了心神吧,竟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是被下了幻术。可怜我先一步察觉,却不慎踩入机关,非得等你也破了幻术才能给我放出来。”
“算了算了,这回谁也不尽完美,都不占理。”
原是那一炷香过去后,内力早早归还,只被美人面下了幻术,而幻术最重心念,心念不稳便会被困在里头。
这次是他轻敌,更未把握住本心。
见席承淮神色不虞,元汀禾好心道,“不用太挂怀,美人面本就靠幻术生存,这是她的拿手活。再说,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一时不查也不要紧。”
后半句她没往下说,其实刚进来的时候元汀禾就察觉到了不对,因她站在后头,故而那东西靠近时更快一步察觉。只是为了搞清楚这东西是什么,又想做什么,因此没有及时提醒席承淮。
这是她的错误,她承认,又因为心虚,所以即使席承淮发现的不够快,让她被困在石层里半天施展不得手脚,又呼吸不畅,依旧破天荒地安慰。
席承淮没说话,只握紧了手掌,心中当然不爽,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别人。
越想越不舒坦,刚想往外走,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说道,“你刚一直在上面?”
元汀禾点点头,“对啊,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全都听的看的一清二楚。”
席承淮蓦地一僵,又想起方才和那女鬼的对话。
“你们.....不...不能出去...”
沉寂多时的美人面忽然出了声,语气虚弱而执拗。
元汀禾早早好奇,于是便问:“为何不可出去,是不是有人叫你这么说的?”
方才她就纳闷了,按理说美人面诞于怨魂,生前叫人断了头颅,故神智偶尔不正,虽心怀怨气却不知仇人是谁。好比无头苍蝇,只知道藏着一股劲儿,却没有目的,故而不可能有这样明确的念头。
可这般一直重复一句话的实在从未遇过。除非,恢复了神智记忆,或者,是有人控制了她,并将此念此根植于她身上。
美人面抖了一下,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没有人,谁也没有....”
元汀禾同席承淮对视一眼,纷纷停下步子,转而看向美人面。直觉说,关键之处就在她身上了。
“你可知自己的姓名?”
美人面摇头,“我没有姓名。”
元汀禾顿了顿,所以此鬼并非恢复了神智,而是另一个可能——被人控制了。
“你想找的那个人,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美人面眼眸动了动,这个问题她听懂了,“昨日。”
“是那个人告诉你,不要出去的吗?”
美人面点点头。
“那他有没有说,今日会有人闯进来?”
美人面犹豫了一下,“他告诉我,如果有人进来了,一定要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出去,因为他们是来陪我的,如果拦不住叫他们走了,以后就没人来陪我了。”
元汀禾还想再问,美人面却再无反应,只怔怔地盯着地上。
见此,席承淮上前去,将它身后符纸取下,随手一燃便化作了灰烬。
“这个情况应当是没得挽回了。”元汀禾叹了一口气。
美人面本就失了神智,七魄已散,只余一缕残魂。
若失魂的时间不长,或许还有机会找回其他几魂,至少能忆起生前事,否则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或许是上天怜悯,造物主恻隐,所以美人面不生不灭。
可身为怨魂,却无记忆,更生无目的,何尝不是一种煎熬与悲剧。
元汀禾原想试试看能否召回她的神智,可现下看来,此鬼死了有数年,已然是无望了。
除非,它愿意以焚身灭魂为代价,换回一丝神智。可美人面已经没有了心念,何以考虑什么是代价。
线索难不成就这么断了。
元汀禾有些气馁,但也不过转瞬,很快就又鼓起信心。这里行不通,就去找找别的,光待着哪里能得到想要的。
她问,“你觉得要听她的,就这么呆在这里不出去吗?”
席承淮收回望向某处的视线,回道,“我猜你已经有答案了。”
元汀禾笑了,“世子果然聪敏。”
她拍了拍道袍,站起身来,面前便是出口,只需破开最后的阻隔。
可就在这时,道袍一角被人用手拽住,低头一看,正是满目哀求的美人面。
元汀禾微一蹙眉,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眼前这只美人面会有如此重的执念。
正欲开口,却见其忽然停滞不动,接着,头颅以下的所有地方都化作一股烟雾,如风托起,将她带到前方。
紧跟着,方才光滑无物的顶上又凹出一个小洞,一根细管伸了出来,正如最开始进来时那样。
元汀禾下意识抬手相挡,却在下一秒顿住,阵阵凉意忽散,于是在错愕中放下了手。
只见美人面原本化为烟雾的身子渐渐成了型,方才的襦裙不再,代之的是窄袖单衫,脚踩一双线鞋。
再往上看,一双眸子似水,却不再风情或惊恐,而是柔软如柳,平和温婉,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二人。
元汀禾一怔,没说话。一旁站着的席承淮更是沉默,神色不明。
那女子于是行了一礼,说道,“妾唤作满娘。”
“此生虽短,却憾事满满,更叫贼人所害,不得善终。”
女子说着,方才的平静褪去,已是泪流满面,死死咬着下唇,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强撑着把话说完,“妾虽无用,却斗胆烦请二位替我揪出真凶,将其千刀万剐!”
元汀禾早早伸了手要去扶她,刚往前一步,脑中却有一根弦忽而断了。
此女方才称自己唤作满娘,而偌大的村庄里,只一人为此名。
便是仍在玉至观躺着的,在她预备往京时送来的那个被避焚袭击的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