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几二十分钟,那人睫毛颤动了几下。
周夏则松口气,明白这人算是缓过劲儿了。
他小声道:“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那人摇摇头,仍然闭着双眼。
周夏问:“你过敏是吃错什么了吗?”
陆世风两手放在肚子上,平静道:“我日常都喝瓶装纯净水,今天晚上把自来水用净水器过滤后再烧开,想着应该没事儿就喝了几口。”
周夏拍腿无限感慨道:“原来豌豆王子说得就是你啊!老兄你是怎么长大的啊?”
见他收拾东西起身要走,陆世风眼巴巴地望着他,轻声道:“能留下来帮个忙吗?就半天,比如买菜,烧饭什么的,我付给你高薪。”
周夏本想破口骂他异想天开,但转念一想到自己的几个好评还在他手里,不由踌躇起来。
思忖了约莫半分钟,他才道:“除了高薪,还得先给我改好评,三个都要,不讨价!”
陆世风笑笑,示意他把手机拿过来,很快就操作成功。
周夏瞅着手机上的高分好评感慨道:“太难了,做骑手活活把自己变成保姆加厨子,就差陪人睡觉了。”
陆世风有气无力地笑笑,说:“好建议。”
“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周夏怼他道。
说完这话,看着陆世风的脸,他突然又觉这句话有点伤人,长成这样还被人骂痴心妄想,怪可怜。
而且这家伙前几日还拽得很,现在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好说话且骂不还口,周夏有点不适应。
他看看窗外,这时已经来电,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瓢泼大雨,睡在屋里应该更舒服些,留下来也不会吃亏。
哪知道在高楼睡觉令周夏非常不习惯,以至于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地躺了很久都没睡着。
他发现风雨天的高楼就像芦苇叶,会一直在狂风中飘摇,还发现楼房即使这么高也并不意味着安宁,因为他能很清楚地听到救护车的呼啸声,以及雨滴拼命冲刷窗户的声音。
陆世风的主卧里倒是很静,一点声音也无。
后来即使周夏好不容易地睡着了,梦里还是从阳台上摔下去,一直在空中滑翔飞行好久。
看来他还是更喜欢在离大地比较近的地方安安稳稳地休息。
第二天周夏醒来时,风雨声业已消失,主卧室仍很静,只有几缕晨曦透过窗帘照在客厅地面。
难得的悠闲时刻,令他比较有心情细看这套房的布局:除了常见的客卧餐厨,由于门都敞开着,他能看清楚这里还有专用的衣帽间和储藏室,光洗手间大约就有十几个平方。
里面还有浴缸,并且有两扇门,一个通往走廊,另一个应该通往主卧室。
除家具外,屋里的装饰品很少,唯一的饰物就是墙上挂着埃舍尔的画,这位荷兰版画家最擅长将数学概念的形象表达,眼前这幅画乃是纯粹的双曲几何和多面体。
看来屋子的主人对数学也很感兴趣嘛。
而大厅的书架上,则有很多老周叮嘱他“年纪轻轻千万不要碰的东西”,比如Hi-Fi耳机、固态硬盘、机械键盘、矿卡、航模等等。
都是些烧钱能把人烧死的玩意儿,看来这家伙还真阔,早知道昨天他开高薪时多要点钱。
周夏最终从沙发上爬起来,轻轻踱步到窗边,从高处俯视,外面的汽车和人犹如米粒般大小。
“我这栋楼是花果园最高的,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20公里以上的景色。”
背后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听上去精神挺好的,看来他身体恢复地差不多了。
早饭很简单,现成的麦片和豆浆就能凑合一顿。
除此以外,冰箱里基本没啥东西,毕竟在常停电的局面下,也不适合囤过多食物。
但厨房连调料都很精简,一看就是不常开火的。
周夏掀开一个调味罐闻下说:“醋坏了,一股酸味。”
陆世风奇:“醋不就是酸的吗?”
“这不是正常的醋味”,周夏回答。
他决定下楼买点菜和调料,随口问对方吃东西有什么忌口。他原本会做几手饭菜,糊弄下人还是没问题。
哪知道看见陆世风递过来的清单后,周夏不由大叫难办!
上面满满都是不能吃的东西,基本上葱姜蒜味精还有多种蔬菜甚至全脂牛奶鸡蛋什么都无缘。
巧夫难为无米之炊,这还怎么做饭?
即使做出来,哪里能咽得下去,恐怕一点味道都没有。
好容易按照少爷的要求买来食材,陆世风还盯着菜质疑道:“这绿叶菜打过农药没?”
周夏怼他:“想吃你自己打!”
等大厨开工后,周夏又发现个不容忽视的问题:铁锅有腥味,应该是不常用的缘故。
“而且”,他叮嘱陆世风说:“最好换个陶瓷刀,你家的不锈钢刀切出来的菜都带着铁腥。”
陆世风轻声说:“你也够挑的。”
鼻子太灵了真是没办法,要知道别人就算感冒,周夏隔老远都能闻出来。
好容易等午饭端上来,周夏正要享受胜利的果实,哪知刚落座,陆世风就问:“你洗手了吗?”
周夏瞪着无辜的圆眼撒谎道:“洗了啊!”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老子一直在厨房忙活,又没碰脏东西,为什么多此一举?
陆世风明显不信,因为他表情带着挑剔,不以为然道:“那拜托你把五个手指头都添一下,证明自己洗过了。”
一想到自己举着手指挨个舔的傻样,周夏顿时有股把桌上热菜一股脑扣对方脸上的冲动。
最后他还是心疼自己的劳动成果,默默回厨房洗了手。
他原本打算做一个清淡无味版本的菜给陆世风吃,再来一个浓香四溢版本留给自己。
哪知道按照豌豆王子要求做出来的橘子皮炖猪肉和水煮芹菜,除了有点寡淡,闻上去味道还不错,因此也懒得做第二个版本了。
不过总体来说,他发现陆世风感受和享受生活的能力是偏弱的,像自己吃饭一直是细嚼慢咽,而对方则是狼吞虎咽,根本不会仔细品尝。
可能吃饭对于他这种人而言,既不是享受,更非乐趣,完全是和手机充电、汽车加油类似的应用程序。
午饭毕,两个人总算有了至今为止第一次惬意的面对面会谈。
陆世风问:“你为什么做骑手,这个年龄不应该在学校读书吗?”
“当然为了赚钱啊,你以为呢?”周夏回答,也问对方道:“看你也不大,怎么不去读书?”
“我退学了”,陆世风说。
周夏刚要表达他同病相怜的感叹,就听那人道:“我觉得发挥人们潜力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们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不是让他们沿着确定的道路前进。”
吹牛,还以为自己是比尔盖茨!
这时周夏发现对面书架上有本小小的册子看着有点眼熟,陆世风顺手抽出那本书递给他:“你见过?”
周夏接过来一翻,这不就是须叔整天压着他苦读的那本线代教材吗?
他忍不住说:“我也在看这本书。”
说完这话后,不禁有点小小的得意:看,俺可不是普通的骑手,我是个有抱负的人!
“以后想继续研究数学嘛?”陆世风接过那书,轻声道:“这书不是普通数学系学生能啃下来的,可惜没有配套的习题集,否则光看书的话,和看小说也没啥区别。”
周夏顿时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这天书般的东西,他管它叫小说。。。。。
于是他迅速改变口风,又把自己变成一个淡泊学术的体力劳动者:“我就随便看看,又不当数学家,这世上不需要那么多学者,总得有卖盒饭的、送快递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陆世风不假思索道:“程序员。”
那不就是码农嘛?
搬砖也不见得比骑手要高级多少,周夏忿忿地想。
他有很多疑问想了解,比如之前陆世风似乎对自己身上的超能力颇为熟稔,他想追问和它有关的来龙去脉,还有塔克集团大楼地库那些古怪究竟怎么回事儿,以及他提过的大脑屏蔽外界干扰又该如何操作。
可这些问题,周夏全部都忍住了——这小子嚣张得很,不能助长他气焰。
没想到后来反而是陆世风向他提出求助:“前几天网吧里猝死的那个斥候,是我的朋友。他近期一直有很多古怪行为,出了意外我也很吃惊。”
周夏盯着他,道:“然后呢?”
见他满脸防备,陆世风笑说:“想请你帮忙留意有关案件进展的消息。”
周夏立即表示:“我怎么会有消息?我又不是警察。”
他有点怀疑,这家伙知道自己和卢映雪的也就是管理局的来往。
那人狡黠道:“别这么吝啬嘛,你们骑手群的人多,消息还是很灵的。再说,”
他微微朝前探着身子道:“毕竟在好些事儿上,我们都是可以互相帮忙的,对吧?”
周夏冷笑道:“交易就是交易,别整得咱们很熟似的!好吧,我有消息肯定通知你,那你又拿什么来换?”
陆世风看他溜圆的眼睛,一副唯恐被人占了便宜的警觉,不由又起逗他的心思,笑道:“下次你再帮我送货,不给你随便打负分了,这个行吗?”
切,原来又是逗人!
周夏这次都懒得反驳了,立刻起身说:“做梦吧,以后再也不送货到你家了。”
见他要走,陆世风往椅子后背一靠,小声道:“活儿还没做完呢?”
周夏努力控制住脾气,等他把话说完。
那人道:“帮我把垃圾倒了,干湿别忘分开。”
周夏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使唤人还上瘾了!”
话虽如此,既然说好了照顾他半天,倒垃圾确实也算分内。
周夏心不甘情不愿地拎起垃圾袋子朝外走,出门前忍不住警示那人道:“以后再敢乱打负分,第二天我就上门拆了你这屋子!”
陆世风摊手做出惊讶神色,问:“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周夏不再理他,气呼呼地拎着两袋垃圾走出大门。
直到回车里冷静片刻,他才不得不承认陆世风刚才的提议还不错,关键是自己得想清楚拿什么来做交易比较合算。
而且这人从一开始好像总喜欢逗自己,这种逗真得非常讨厌。因为他能敏感地察觉到,那态度里有种俯视感。
比如那人说起线代教材时,即使没针对自己,那句话听着还是不舒服。
对,就那句“和看小说有什么区别?”
反正周夏不得不承认自己受伤了,以至于和那人站在一起总觉得自己不完整,像是0.6个人。
其实那人长得好,说话也算客气,就是他智商上的优越感,实在太令人不爽。
周夏现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句话,后来他打开电子书想看几页,翻开后也只感到了绝望:
那些密密麻麻的演算、推导,数学符号就好条条扭曲的时空,纠缠一起,恨不得把人吸进去。
以前但凡遇到这种局面,他只要沉下心来,一行一行推导就能看进去。
这次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