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许久的云层在后半夜终于弥散开,露出漫天的星光,照得远处的沙丘起起伏伏,如大海一般。
李隆基抬头望天,此时是丑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
洞道里也没有动静,余阳等人不知为何迟迟未到。
他看着眼前惨白的人和他肩膀上渗出的黑血,心中颇为不安,于是便脱下外袍将其裹住,直接背上了背。
他知道元白身形清瘦,却也没想到这么瘦,此刻背在背上,好似一把摇摇欲坠的蒲草。
一望无际的沙丘组成无数起伏的浪花,并不断变化着,将东南西北抹了去。李隆基背着元白一步一印地朝着北斗七星的指向艰难前行。
这时他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
天空中紫薇帝星越来越暗,而它的西北方,一颗红色的小星星突然闪烁了一下光芒便消失不见。若不是在这大漠中,视野格外开阔天空足够晴朗,还真不容易发现。
自前朝起,帝星就一直被诟病暗淡无光,太史局官员为了不被牵连,一直低调做事从不主动言物。前些日子裴霖倒是提到了前太史令乌衍被流放之事。此人因进言天象有异,无辜被卷入朝廷内斗,成为宗室对付祖母的棋子,后被祖母流放至西州丢了性命。
莫不是他也发现了这颗星的存在?李隆基正想着,背上的人忽然扭动了身体。
“郎中?“李隆基试探问道。
“唔。“背上的人气若游丝回了一个字。
“现在感觉如何?”
“死不了,咳咳。。。”元白虚弱的睁开双眼,视觉被李隆基的衣袍遮去了一半。
胸前是温暖的温度。
元白缓缓道:“你是傻的吗?留在地下工坊等救兵。。。咳咳。。。”
“我等不了,我。。。”
我怕你出事。
这句话无论如何在此种场景下,他都说不出口,他辩驳道:“落石坑的栈道塌了。我想,朝着西北方向走,应该能碰到余阳他们过来接应。”
“这里是鸣沙山,即使有星辰指导,也很容易迷路。你。。。你不了解沙漠。。。”
“可是我了解自己。”在人生大事等重要决策上,他从不愿意坐以待毙。等待,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只信自己。
背上的人好似不想理会他这种盲目的自信,渐渐安静下来。
为了不让元白再次陷入昏迷,李隆基开始跟他聊天。
“中秋夜围杀我的真正目的原来在这里!想必醉仙酒肆的那场试探也是出自这里。”
“沙州久不见洛阳使者,你一踏进城门,便被这帮人盯上了。此后你公开司刑寺身份,他们就更加惧怕了。”
“嗯。只是不知道为何妙仪会被召进雇佣杀手团中,难道这帮人连你的身份也知晓?故意引我们两败俱伤?”
元白心中亦是没底。自李隆基踏入沙州以来,大海道在沙州的力量好像在逐渐脱离他的控制。他摇摇头:“至少苏家后人的秘密,还没几个人知道。天光墟相关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我处理了。”
李隆基暂时松了一口气。
苏家后人手上那块金书铁券,是元白的保命符,也是催命丹。
“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竟在边郡私造兵器!陇右道驻军十几万,他们真以为自己能做什么!”李隆基胸膛起伏。
“先别激动。”元白挪了挪手臂,有气无力挂在李隆基脖子上,“你忘了城门查获的那批金器了?”
李隆基背上一紧。随后他柔声道:“那批金器,是你故意让我查获的吧。”
“嗯。”元白缓缓道,“我当时只道是寻常走私金器,现下想来,或许是跟这个有关。”
李隆基心头一沉:“数额这么大的金子,的确只有交易武器才能与之匹配。”
元白道:“不管这批武器最后的结局是对准大周,还是对准其他人,陇右道或者西域,都将不会太平。”
“可天下承平已久,许久未有大战事了。。。”
元白呵呵笑道:“李三郎,你别忘了,你来沙州的目的是什么?”
李隆基脚下一滞:“陛下病重,为陛下找药,查出幕后主使。”
元白喃喃道:“陛下病重。便是这四个字,足以搅动帝国根基。”
李隆基呼吸逐渐变得沉重。元白感觉到身下的背脊越来越紧张。
“你在害怕什么?”元白语气有些玩味,“因为陛下病重,太子是第一嫌疑人?你父亲也是?”
“郎中。。。”
“李三郎,你不用害怕。” 元白柔声道,“太子殿下是名正言顺的皇嗣,他只需要等待即可,没必要节外生枝去陷害当今陛下。你这么紧张,都忘记朝野还有一个人了。”
李隆基思忖片刻,目光微诧:“梁王?!”
“除了他,我暂时想不到第二个人。”
李隆基深呼一口气:“太子伯伯年富力强,他怎么敢!”
元白又问:“你觉得太子品行如何?”
李隆基怔了怔,道:“太子伯伯仁厚。”
元白轻笑一声:“帝王仁厚可不是好事。”
李隆基哑然。他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便只能道:“李家正统,足矣。”
元白在李隆基背上扭了扭,调整了姿势。他发现此人的肩膀,简直硬得如华山一般,磕得自己脑瓜疼。他微微皱着眉头道:“现在这些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是梁王所为。咳咳。。。”
李隆基轻轻点头:“这帮人太狡猾,将炼铁工坊藏在大漠之中,追查无异于大海捞针。今夜回去,只能先从杜晦明和翟府下手。杜晦明心思缜密,我其实没有多少把握能从他口里得到答案。翟府那边倒是好办,但就怕他们也是别人手里的磨刀石而已,还不够资格接触到上峰。”
李隆基顿了顿,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最近沙州发生这么多事,苏家后人的去向我想应该瞒不了多久了。跟我回洛阳吧,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元白呵笑一声,将身上的袍子拢了拢,道:“想通了?”
李隆基一怔,随即涨红了脸,声音带着微怒:“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唯利是图的人?”
浸出的血渍将李隆基的衣衫污黑,元白悄悄将左肩伤口空了出来,半晌,他轻声道:“苏家旧部,可保你于危难之际。。。”说完这句话,元白实在是扛不住了,他渐觉大脑迷糊,靠在李隆基背上打起了瞌睡,嘴里最后嘟囔了一句,“大唐。。。不能没有李三郎。。。”
呼吸短暂的凝滞。
十年前李隆基在翠湖边溺水,被一个白衣小少年救起来,半晕半醒之际,耳边似乎听到过这句话。
“郎中。”李隆基颠了颠背上的人,让其更加稳固的靠在自己身上,“十年前,你是否去过紫薇城,去过翠湖,救过一个少年。。。”
“唔。”背上的人咿咿呀呀低吟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又没了声音。
李隆基轻笑出声:“我就知道。。。”他眼眸中映着天上的星辰,浩瀚又明亮,嘴角拉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形,坚毅冷峻的双颊也变得温柔起来。
踏入沙州城以来,这是他头一次这般愉悦。
“你的祖父,曾祖父,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是大唐的不二功臣。苏家应受到帝国的尊敬和厚待,而不是党营争执的筹码。“他顿了顿,又颇为自豪道,”我的祖父,亦是千古一帝,是我从小仰望不到的人。我的祖母。。。我幼时在宫中贪玩不小心误入地下冰窖,被关了一天一夜,被救出来时生了严重风寒,浑身发烫,烧到胡言乱语。当时大家以为我活不了了,是祖母抱着我,一口一口将药汤喂了进去。我在宫中养了七日直到寒热退去才回府。可父亲却嫌我惹祸,大骂之后将我禁足一个月。我那时恨及了我的父亲,只道我的祖母,是一个温柔和善的长辈。。。”
“呵。“李隆基自嘲道,”我的童年,好像一直活在禁足之中。。。不过后来。。。“他紧了紧手掌,像握着一件及其珍贵的事物,笑了笑道,”后来我在翠湖边遇到一个少年,他救了我。也是奇怪,他明明跟我一般大,却总是装作老沉的模样,教了我些许道理。这感觉就像是沉在深井中快溺水的人,无意中望到了一点星光,从此便不肯再妥协命运,拼了命也要去够到心中的希望。”
“郎中?”李隆基又喊了喊,半晌不见背上有动静。
半夜的沙漠最是寒凉,对受伤之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李隆基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决定,他就应该守在地下工坊等待余阳的救援。
元白提起全身力气想动一动证明自己还活着,可实在是空有心力不足,最后只是动动手指抓了抓李隆基的衣襟,以回应自己尚未气绝。
李隆基脸颊靠上元白的手背,凉气似乎较先前减弱了一些,约莫是他的药开始起效果了。他心中浅浅松了一口气。
天上斗转星移,眼前浮沙狂舞。
鸣沙山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气势如千军擂鼓,呼啸如排山倒海,实在当之无愧敦煌八景之一。
李隆基哈着白气,一步一步坚定地踩着黄沙前行。可是走了许久眼前的景象仿佛从未变过,远方也见不着灯火。他心中有些焦急。但有一点安慰的是,背上的人呼吸渐渐匀称,睡得尚且安稳。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啸,一只灰鹞扑腾着翅膀飞来,停留在二人头顶盘旋呜咽。
它盘旋了一会儿,忽然打着翅膀飞将下来,李隆基正欲抵挡,却见灰鹞双爪轻轻落在了自己肩膀上,轻收双翅,毫无攻击意图。
一股淡淡的冷梅香从灰鹞翅膀下传出。
李隆基先是皱眉,随即释怀道:“你有何方法救你主人?救不了,炖了你。”
灰鹞似是听懂了一般,在李隆基肩膀上左右移动几下,随即扑腾双翅将元白腰上的瓷瓶抓于爪下,嘤嘤两声便往远处飞去。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远处显现出一点星火,两个身影出现在沙丘之上。
待他们逐渐靠近后,李隆基才看清来人是两个胡商打扮的中原人,约莫三四十岁,头戴尖尖的毡帽,□□骑着健硕的骆驼,骆驼上挂着刀弓,手里还牵了两匹骆驼。
灰鹞赶来,落在其中一人肩膀上。
二人下来,上前施礼道:“少卿,少主伤势如何?”
“暂无性命之忧。”李隆基朝后面瞥了一眼。
其中一个男子领会其意,道:“少卿放心,我已着人通知少卿近卫,他们很快便会赶来相助。”男子顿了顿,又道:“还请少卿将少主交由我们带回治伤。”
李隆基嘴唇微启,随即又咽下了话头。他将元白裹好放到骆驼上,叮嘱道:“他的伤不轻,还请二位仔细点照顾。”
“自然。”二人收拾妥帖,留了一匹骆驼给李隆基,遂朝着西边奔去。
黄沙漫漫,骆驼跑起来的速度不亚于一匹上好的骏马,转眼便消失在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