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黄雀在后（中）
玉生烟才狼狈地从地面爬起来，透过重重人群掩映他看见了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人。
很难描述他现在的心情。
上方天幕连续不断的天雷劈落，都被那巨大的剑阵挡住，一道道，雷光带电闪。先前那一摔其实并不严重，还是事发突然给他摔得懵然。先前胸口被申屠渊长刀刺入的伤口也并不深，他于是定了定神爬起来，这个用于困住申屠渊的阵法破了，宗门的长老还没有反应过来前来接应他这个宗主。
对了，老祖宗。
刚刚落地那一下头脑撞地，让他视线眩晕半会儿都不能看清现在状况，那么现在，老祖宗呢？玉生烟慢慢站直身体，然后瞳孔猛然收缩了一瞬，怎么会？——
视线不远处。躺着两个道人模样的……尸体。
玉生烟难以置信地走近，不远处还有宗门弟子从战场厮杀中脱身出来，要来援助他这个宗主。
只见东里陈东里昕两个人双眼都没有合上，还余着一点难以置信的神色，真正致命的伤口并不是出于申屠渊的刀痕，玉生烟稳了稳心神，蹲下身来仔细查看，谁在三方搅局？
看着道人心口的巨大的空洞，好狠毒的功法！
谁，那个浑水摸鱼的修士，隐藏在这混乱局面中，到底是谁？
环顾战场，没有线索。
但也无所谓了。
人影憧憧中，玉生烟目光慢慢落在了那相拥的两个人中。他忽而一笑，有些自嘲，昔年宗门有情人恩爱者分分合合，唯‘情’之一字和那个人半点沾不上边。弯起的嘴角越来越大，几乎近耳根，玉生烟摸出长鞭武器，拨开重重人群，近乎不动声色地朝那处走去，紫色的衣角逶迤，先前分明重伤，怎么师兄总是这么好运？！昔年叛逃霸刀仙门的时候是，杀他父玉鼎真人的时候是，成为魔尊的时候是，宗门大比的时候是——
就像那吹不熄的火焰。
可是凭什么？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你，现在也绝对不能容忍你那本该漠然无情的眼睛里，映入另一个人的影子。
*
云青先前本来被言昭仙阻隔，然而交锋不过一息，言昭仙不知道感受到什么，面色一变，忽而撤了细剑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突兀地让云青都愣怔了一下。然后白衣人的突然出现也让她有些心惊肉跳，和天雷直接对上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以人力，抗天威！
天雷之威让那两人身边都空出来，然而总是会有源源不断的弟子试图趁着这个机会攻击，云青看着第二批的弟子被那白衣人眼也不抬地并指扫退，心里为这股利落劲暗赞了一声。虽然说这白衣人姓甚名谁她也不知晓，此时出现得又太突兀，然而这二十年来尊主的表现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主殿后郁郁葱葱长满了一大片山坡的不知名灵草灵花，新近研究的奇特阵法，以及尊主时不时看着后山铃兰的突兀发笑，云青有些惆怅，她心思细腻，其实早已有猜测。再有先前遇见自来熟的宣玲珑的时候听她提起过一嘴，更是三分确定变成了七分。宣玲珑先前乱勾搭美人踢到了‘微服私访’的尊主这块铁板，痛改前非吸取教训只勾搭女魔。她精于风月，惯会察言观色，与云青提起的时候也只说了句‘我瞧尊主的模样，想来十分上心。’是啊，遇见尊主的时候云青年纪尚轻，自然对救她助她的申屠渊起过心思，然而这心思来得快也淡得快——
申屠渊是什么样的人？申屠渊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对他那样的人来说，第一眼就定生死。日久生情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
只见那白衣人衣袖一抬，五指一并，剑状的剑意迅速凝结，剑气横扫，清退了一批试图伺机攻击的弟子。
这样下去绝对不是长久之计。灵力的使用是有限度的。云青凝眉，城墙外宣玲珑还在遥遥挥动战旗指挥着因为天雷而有些溃散的魔军，此时敌众我寡，若不是尊主引发的天雷，败局不可避免！还是先接尊主疗伤要紧，云青从身上拿出灵符，调动属于她自己的兵力，做了决定后，立刻飞身上前！
然而空中汇聚的身影让她快速改变了主意，她抬手，接下了一道流光，打开就是莫除兴冲冲的声音——援兵也已经到了！
半空中。
“咚咚咚，”耳边传来连绵不断的击鼓声，无数道灵光法诀从战场上飞过，落到了各峰各系对应的弟子手里，半空中似乎几柄宽剑飞舟汇聚到了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宗门长老汇聚到了一起开始下达新的命令了！
天雷连着劈了数十下，似乎认准了申屠渊一个人，范围也逐渐缩小了，正巧给了那些正道的飞舟腾飞的空间，天门宗宗主郑和容一时没有找到惯爱自由行动的霸刀仙门宗主玉生烟，只好踩着某位长老的宽剑沉吟了一下：“老祖宗们和玉宗主都不见人影。且看此时战局，是否要乘胜追击？”
身后跟着的淡黄衣衫的长老沉吟了一下，和从旁的长老交头接耳，快速地交换着意见，放眼望去，天雷之下一双人影显眼，然而若要近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魔尊看来已经受了重伤，就是不知道老祖宗去哪里了！”
“乘胜追击！魔尊重伤，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这，是不是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
“言长老呢？言长老怎么不在，她不是执意要来参加这次行动吗？她修行的法门中有一个不就是易于潜行的？若是言长老在，我们就可以悄悄潜近，然后一击必杀！”
“不可！那白衣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路数！不知道秦长老有没有瞧见先前那一剑，此人能力扛天雷如此之久，要不然，我们还是再等等吧……等他灵力再消耗些。”
众人七嘴八舌，拿不定主意，便决定聚起发力，先行试探一下。
只见光团汇聚，色彩杂糅之后变成了炫目的白光，且这白光越变越亮，几不能直视！
一群青色的身影一闪。一队女修，一队男修分立一边，同时，一把从天而降的巨大斧头伴随着爽朗的大笑出现在半空中，斧头的攻击和那些青色身影的攻击汇聚，和那巨大白色光球撞击抵消——
莫除嘲笑：“嘿，来得巧了！偷袭果然是正道宗门一脉相承的本事啊！”他脸上的红色魔纹由于充血变得更明显，“上一遭吃了的亏，正该在这局同你们讨回来！”
他的身后，领头的男弟子和女弟子立刻分列他两边，恭恭敬敬行礼道：“莫城主，师尊命我们来助你。”
男弟子清俊挺拔，女弟子清丽俊秀，周身气质和云青像了个十成十，身上还沾染着未被法衣消化的血气，眉眼一股肃杀之气，看起来似乎是强行从战场中脱身出来的。
莫除哈哈哈大笑三声，“来得好！”
*
这边，卜千算方将昏迷的常金鑫使了袖里乾坤法门装好，松了一口气，那白衣人影落下他心里就定了一大半——卦象如此他信得很。目光从尊主身上远远掠过，然后他呆了。
嘶。
先前插科打诨也就算了，怎么还让他看现场版啊？明明上次在风月茶楼外也不是没有见着这两人亲近，可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卜千算心情放松下来后摸了摸下巴，“唔，不过倒是有更多素材了……”
啧啧啧。
说起来，他觉得依照尊主的性格和喜好，怕是会桀骜一世，孤单一世呢！
现在，他目力极好，看见尊主脸上那和他容貌不相称的快要滴出水的温柔，只觉得牙疼。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得赶紧派个魔医过来，尊主看起来伤得不轻的样子。手指灵光一动，以指为笔，三两下写出了灵符——灵光闪动，化为流光远去。卜千算的目光顺着灵符离去的方向看去，忽然，定在了那两个道人的身上——依稀记得，那两个以境界压制尊主和尊主打得有来有回的道人似乎，并没有被尊主杀死——他和云青本来还打算伺机补刀的，结果瞬间的功夫那两人就不见了！
明明先前还不在那处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卜千算疑心起，摸了摸怀里的铜钱，慢慢往前探去，待凑近看清道人身体时，不由乍舌！
这这这这这！偷袭的手法！一种新的魔功。
他们所在的浮屠魔界中，申屠渊治下的魔修行的魔功千变万化，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核心都在于自发修炼使得修为增长，而这魔功，卜千算低下身子，看着东里陈东里昕心口那两个大洞的隐隐约约缭绕魔气，没有一丝血腥气——这两个散仙的修为和血气都被掠夺殆尽！
暗中的第三人。
卜千算定了定神。
找准时机，暗算散仙，掠夺功法，那么，如果我是那个人，我的下一个目标会是？
不好！
卜千算猛地抬头！
先前的卦象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一直被他忽略，大战开展得匆忙，紧张的局势让他一时忘记了那个重要的角色——那就是“主角——犰一！”
“尊主，小心！！——”
*
被温和地抚平了情绪，乐正凛摸了摸申屠渊头上属于他的银饰，红尘剑剑身闪动，灵光似乎变暗了一点。于是乐正凛看着面有疲态的申屠渊，他有在第一时刻运行灵力替他止血，在他还在界渊底下的时候，试的药多了，自然也就学到了一些医修的基本法术了，比如最简单的，谁都能用的止血法诀。然而并不十分奏效……
申屠渊没有死。这真是……太好了。
申屠渊指挥着他掏出了他储物袋里的一个不知道什么药丸，吃完脸色好了些许。一番亲昵不过几息，乐正凛慢慢起身，一手环过申屠渊的肩膀和腿，小心地避开伤处把他横抱了起来，“这是你的渡劫劫雷。我怕是不能抵挡太久，天道负你，我们得尽快离开。”光球系统早先早已人性化地捂住眼睛扒在乐正凛的右肩处，这会儿还没有松开。
玉剑老老实实地当吊坠，看着仍然在抗击天雷的红尘剑，不由打了个喷嚏：当主人的剑还真是辛苦。
申屠渊感觉身体腾空，脸色微变，有些古怪，想到手下魔将定是在不远处，轻咳了一声：“这姿势……不太好看。”
乐正凛眼尾一挑，轻轻笑了一声，抱他的手紧了紧，体温透过指尖传过来：“你有什么意见吗？……渊师兄？”他顿了顿，道：“我隐约听见那个人唤你师兄。你从前过往，我一概不知。若是有桩桩件件情缘，什么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我也管不着。但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似乎是觉得这话语有些霸道，对于一个初初重逢的人来说有些逾越了些，他语气转软，“虽然你方才话说得好听极了，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那样。”低垂的眉睫，微红还未散去的眼尾，绿如春水的眼眸。强硬的剑修捧出了他的一点真心。
喜欢。
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好，是你的。”
申屠渊想：抱便抱了。这样示弱的姿势，可如果是乐正凛，也没有什么不好。心态一放平，人也更坦然。他没有结过道侣，然而昔年宗门中，身边好几对有情人分分合合，他见得可多。那个时候男修女修成双成对，独他一个人与长路为伴。每日在演武场操练门下弟子是他最大的乐趣，且慢刀出，听取叫苦声一片。然而总是能遇见宗门弟子黏黏糊糊凑一块，申屠渊不太会哄人，然而昔年也好歹见过世面。
乐正凛这么一说，申屠渊霎时心软，‘师兄’这个称呼前前后后多少人这么叫过，唯独乐正凛这么一叫倒让他心里一动，他心里那点逗弄心思又不安分地像小草探出草尖一样摇摆起来，又被身上传来的骤然疼痛摁弄下来，他强忍着不动声色继续道：“阿凛说笑了。没有桩桩件件情缘，若说某种“师弟”，倒只有阿凛一个。方才，你不是唤我吗？”疼痛越发剧烈，眼前出现重影，耳边似乎也轰鸣起来。但他强打起精神试图听清乐正凛的话，看清他每一个表情动作。
乐正凛。只你一个。
“先前万剑归藏山，你答应我了三个条件。我才用掉了一个。”
“嗯？”
“那么我的第二个愿望和第三个愿望是：别再离开我。别再丢下我。”别像昔年云开秘境那样不告而别，别像这次万剑归藏山中那样丢下我然后让我一个人面对重伤濒死的你。
“好。”
“我有点困。魔医应该快赶来了，阿凛，你听我说。”
“什么？”
“本尊，不，我——比我以为的，更喜欢你。”
停顿许久的天雷似乎重新蓄积成功，比前几次更为暴烈的天雷再次轰然落下！
雷落下剑迎击的那个空隙间，乐正凛申屠渊二人身边的空气似乎出现了猛烈的波动，有谁抛开了一件流光溢彩用以隐形的披风。
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