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月明是在第二天中午醒来的,身体的疼痛让她像遭受了卡车的碾压,一直沉沉地睡到日上三竿却还浑然不觉。
她偷瞄了眼一旁已经用完午餐的诺伯,然后又将眼眸低低垂了下去。
她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当然也包括昨天的晚上,那一整个疲累的夜晚。
“起来,吃完午餐,我们就回重庆了。”他放下刀叉,对她说道。
邱月明抬起眼小心地朝诺伯看了过去,然后问道:“今天吗?”
诺伯同样回对上她的眼睛,耐着性子的问道:“所以你还有没解决的麻烦吗?”
邱月明顿时羞赧,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其实诺伯一直在等着她向他坦白,可是她没有。同样邱月明也在等着他的质问,也没有。
他们之间谁都没有开口,可又像谁都懂了点什么。
在下午的时候,邱月明还是向诺伯要来了两个小时,她快速回到了邱云青家。
彼时她正赶上杜兰娇被债主绑了拖走的场景,连邱云青一家都出来帮着拦人也没有办法。关键时刻,还是邱月明取了那笔德华银行的存款,替杜兰娇把赌债给还上了。
邱月明知道杜兰娇是不能待在上海了,她大哥家本身就拮据,如今若再多个嗜赌成性的杜兰娇更是雪上加霜。所以为今之计,她只有带着她回重庆。
而杜兰娇一听说要去重庆,也更是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就赌咒发誓道:“从今以后,我杜兰娇若是再碰一回牌局,就让,就让,就让日本人用炮弹把我炸成几份,不得好——唔!”
邱月明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停止了胡言乱语。
然后催促道:“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回重庆去。”
“好嘞!”
就在杜兰娇回屋子收拾东西的时候,邱云青单独和她说了几句话。
他对于邱月明始终还和那个德国人保持联络感到莫大的不安。
“月明,德国已经和日本签订了盟约,他们彻底放弃了中国,所以你该知道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还年轻,总得为自己打算,我不希望你做出一些将来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邱云青说了很多,可邱月明都只是一声不吭,她好像在听着又好像游离着思绪不知想些什么。
这副心不在焉的表情让邱云青看不下去,他大声道:“月明!”
“嗯。”
她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语气幽幽地开口道:“可这笔钱是他的。上次在宪兵队救我的也是他。如今去重庆还是他。我的前半生被人抛弃,后半生又像是被人买断,其实不管他对我好与不好,我都没有别的选择。我不是不向往你说过的那些,结婚、家庭、孩子。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低低地说着,落寞地说着。
邱云青一时没了话,他好像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走上一条不归路,内心充满了不忍与难受。
杜兰娇收拾好东西出来后,打破了二人间的气氛,邱月明整理起情绪,向邱云青一家告别,便准备带着杜兰娇离开。
可弄堂口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叫喊:“等等我!等等我!姐!”
众人回头一看,才发觉是邱如芝。
“姐,你是不是要回重庆?带我一个,也带我一个呗!”
“邱如芝,你去重庆做什么?”
“自然是参军喽。”
他说得理所应当,却让众人诧异了一下。
“你,你娘会同意?”邱云青问。
“就是,你可是赵筱娥的宝贝疙瘩,她那个女人能舍得让你去参军?”杜兰娇也在一旁帮衬暗讽道。
“所以我这不偷偷跑出来了吗,再说了,这上海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除了洋人,日本人看谁都跟看贼似的,他们占着我们中国的土地,还到处欺男霸女,简直可恨至极。”邱如芝说到后面很是愤慨。
可邱月明还是劝他道:“你从前游手好闲惯了,参军打仗可不比你在家里,是要实打实吃苦头的,我劝你再细想想,别到时候出了事,你娘还得来找我们要人。”
“我说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这回是诚心实意改过了。姐,你就带我一块去吧。对了,我那个洋姐夫呢?我还没谢谢他呢,上回多亏了他把我从日本人手里捞出来,要不然我真怕是要完在酒井那娘们儿手上了。”
邱如芝左看右看就是没见到诺伯,他不放心的问了一句:“姐,你不会和他掰了吧,诶呀,这回我还指望去重庆让他给我推荐推荐呢。他不是那个德国来的什么顾问嘛。”
“邱如芝,趁早回去吧。”邱月明懒得搭理他,带着杜兰娇自顾走了。
可邱如芝倒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任凭邱月明和杜兰娇怎么不待见他,他都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最后还亲昵地和诺伯搭上了关系。
希普林本身对邱如芝一家人的印象就感觉十分有趣,再加之邱如芝又一口一个姐夫,叫得要多熟络有多熟络。
所以回到重庆以后,他想都没想就给黄埔军校里写了一封推荐信,让邱如芝顺利拿到了军校的录取名额,加入了黄埔军校第十六期招收的空军班。
“您不该这么纵容他的。”邱月明说。
毕竟她对这个弟弟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层面上。
让他去打仗,难以想象。
“是吗?可我不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吗?在你们看来,好脾气,可以容忍,甚至纵容。”说完最后一句话,诺伯从文件上停下笔,向她看来。
邱月明语塞了,她知道他是对上海的事情还无法释怀,并且现在所有的文件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敞开,而是用上了最规范深奥的德文词汇书写,然后妥善地保存在某一处。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她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请不要问我这个问题,除了它,说点别的吧。”显然,诺伯无法给出答案,并且他开始抗拒是因为喜欢她这个事实。
可邱月明确实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说的了,于是百无聊赖的她只能在下午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散心。
走了没几步,她抬起头,才发觉一扇大门右侧黑白竖写着清清楚楚的几个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统计调查局。
军统局,她怎么走到这来了。
可既然来了,她还是想到了苏曼曼的嘱托,于是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理所应当,她只能去找陈媛。
而陈媛此刻靠在椅背上转动着钢笔,悠闲地看着她:“我听说你去了上海,他们德国人的度假吗?怎样,玩得还开心吗?”
邱月明摇摇头,这次的旅途实在太糟糕了,她想不出来怎么和她说,最后只干巴巴地崩出来几个字:“我被发现了。”
“哦。”陈媛微微挑了一下眉,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惊讶。
“你不觉得事情已经变得很糟糕了吗?”
“还好吧。你这次是和他一起回来的吗?”
邱月明点点头。
“那就证明他还没有放弃你。有什么可担心的。”陈媛不以为然,然后调侃道:“没看出来,那德国佬对你还挺认真的。”
“你不觉得,这就像是……像是……”
“欺骗?你想说欺骗。对吗?可是据我观察你和他在一起也没有表现得很委屈,或不情愿呀,反之他也挺乐意的。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叫欺骗呢。”陈媛说得理所当然,毫不理亏。
可邱月明觉得陈媛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陈媛见她并不赞同的样子,又耐下心来道:“邱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目前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你个人,而是为了党国,为了人民。试想一下,如果德国真的开战,那么英美法的态度会直接关系到中国,而间接牵连的也会是整个亚太地区,这对于我们和日本的战役将十分关键。所以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希望你能再尽全力,认真地去完成这件事情。”
邱月明皱着眉,没有说话,许久,她想起来从口袋取出了那本证件递给陈媛道:“帮我转交给她的老师。”
她没有说是谁,是因为她觉得陈媛会知道。
陈媛随意翻看了一眼,然后反应过来:“是她!”
“日本人一直在抓捕她,你们——”她没有再说下去,求助的话即使说出来也是可笑的,作为一名情报人员当随时有赴死的觉悟。
“你看到了,只要日本人一天不离开中国,这样的事情就还会持续下去,所以该怎么做,你要想明白。”陈媛看着她的眼睛再次重申道。
邱月明离开了她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无从选择,于是走出军统局的那刻心里更加沉闷了。
而在办公室的一角,张允琛走出,他不满地对座椅上的陈媛道:“她没有能力去完成那些事情,会把一切搞砸的。”
“是吗?”陈媛不信地仰头看着张允琛,带着些许恶狠又伤心的语气道:“可我看她很适合军统呢。相比较你这样的理由也太蹩脚了,不妨直说你心疼了,心疼这个女人。”
看到对方眼里倔强的泪光,张允琛软下了态度:“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担心你的任务会被这样一个无光紧要的人破坏,那不值得。”
“无关紧要的人?”陈媛冷冷地笑着,“但愿你真的这么想。张允琛,你得永远记住,我陈媛才是你独一无二的妻子。”
张允琛的目光对照她的眼神,再次陷入沉默。
邱月明带回的情报没过多久,国军便在南昌遭到了日军的汹涌攻势,重庆连夜下达了紧急命令,黄远清在第二天天不亮就赶赴了南昌,走之前,季三小姐站在路边为他送行,
当时,黄远清还见到了邱月明,他从车窗内探出头喊道:“月明小姐,帮我照拂一下我表妹,多谢了!”
邱月明还未听清,黄远清就连人带车消失在了队伍的尘烟中。
而季三小姐在之后也向她投来了善意的笑容,那时,邱月明仿佛从她身上窥见了重生的希望与快乐。
也许世界就是这样,人只有经历重生才会有所改变,齐霄是如此,季三小姐是如此,张允琛也是如此。
那么她呢?她重生了吗?也许重生了,重生在交易与利益的沉沦间。
这场3月打响的南昌会战在持续了一个多月后被彻底宣告失败,重庆的民心已经不再那样激动了,似乎对国民军队多次的失败感到了麻木甚至无奈。
整个重庆城里呈现一片失落的萎靡,连街头的叫卖都少了往日高昂的情绪。
所有人都认为,中国也许就要完了。
可是对比这一片颓废,却有人显得很焦急,季三小姐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黄远清的消息了,她每天都能从政府门前路过,可每一次的询问都令人失望,这不由让她的心里更加不安。
于是,她只得将这些不安诉说给邱月明听,邱月明知道后也很是诧异:“我听说苏联的顾问已经从前线回来了,日本人占领了南昌,上头下令撤退,黄少校还没有回来吗?”
季文韵紧咬着唇,摇摇头。
“你别急,我认识一名苏联顾问,可以帮你问问是什么情况。”
“那再好不过了,谢谢你,邱小姐。”
“客气了。”
邱月明是背着诺伯出来找维克多的,她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苏联小伙子。
而维克多全然不在意,他在看见邱月明的那刻,就高兴得跑了过去。
“邱!你来找我了,这真不敢相信。就在刚才,我还想着此刻你在做什么,我该不该去见你,没想到你就——”
“雷日科夫少校,我有事情想找你。”邱月明打断了他的话,她的时间可不多,得赶在诺伯发现前回去。
“什么事情?我们可以找个咖啡馆,坐下来慢慢说。”
“还是不了,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就问一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可爱的姑娘。”
“就是,您是否有见到黄少校,我是说曾经任88师少校的黄远清黄先生,您是否见过他,据我所知,他这次也参加了南昌会战。”
“黄,远,清?”维克多用不标准的发音呢喃着,他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会在哪里听过呢?
他仔细想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道:“诶呀,我想起来了。”
“是吗?他,他怎么样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我听说连军事委员会里都调查不到他的消息。”
“是的。”维克多点着头,“他失踪了。”
“什么?失踪?”
“是的,当时,他带领一个团的士兵对日军进行南侧的突围,但可惜那个夜晚并没有成功,他的士兵死伤大半,连他自己都不见了,甚至没有人找到过他的尸首,所以我们才说他失踪了。不过——”维克多又语气一转道:“日本人的火力那么猛烈,他的尸体也许已经在战场被炸成了碎屑,总之,这都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这下连邱月明的心都沉重了。
她很明白黄远清不是贪生怕死的人,那么现在仅剩的一种可能就是——
她不敢往下想。
她苦着脸找到了季三小姐,当季三小姐得知一切的时候,整个人没稳住,一踉跄跌进了身后的椅子里。
“不会的……不会的……表哥,表哥他,不会的……”她落下泪来,倔强地说着不相信。
邱月明想安慰她,可很快,就见她抹干了泪水,站起身道:“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天没有看到他的尸首,我就不相信他死了!”
“可是就像苏联人说的,也许他已经被——”她不忍把那个炸字说出口。
“不,我不信,谁说的我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看到的。明天,我就去找他!”
“什么!”邱月明不敢置信,“现在南昌可都是被日本人占着,你一个女孩子去,无疑是孤身入狼群,绝对不可以!”
“邱小姐,有劳你这些天的照拂,但我意已决,你不必劝我,我既然决定了这件事情,就必然会有我的办法。”
“可是——”邱月明还想再劝些什么,但见季文韵很是坚定,她于是又把话吞了进去。
回去后,她只当季文韵年少娇气,应该是义气冲动的话做不得数。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就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重庆。
这让邱月明第一次从她的身上感到了震惊,这个女孩坚强得让她震惊。
所以曾经的她到底在嫉妒季文韵什么,是优渥的家庭,天真无邪的烂漫,还是张允琛为她抛弃自己的偏爱,许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其实她一点都不讨厌季文韵,只是那场年少时对一个人的倾慕,让自己怎么都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