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仿佛唾手可得,苗人统帅强忍住心中的激荡。
身为镇守西南边陲的豪强,最大的一家熟苗达利一家就是这河谷的主人——只要是能够和羌人里应外合成功,什么女人牛羊没有。他想要的就是这群人的命,他要用这群人的命为他的大业祭旗。
脚下的官道转过了一个角度,原本挡在视线前的山壁退了开去。一条星河在前方在前方乍现,突兀的映入众人眼帘。
璀璨不再,星河黯淡,摇晃着似有似无,唯有一点最为炫目。谢居易不禁眯起眼睛,定睛再看,才发现那不是星辰,而是一座城寨上亮起的火光。
不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接近冰点的空气吸入肺中。从体内泛出的冰寒让谢居易精神振奋,悲观刹那间让位于现实。
那是陇城!
但是是告急的陇城!
数百支火炬将城墙的上缘从黑暗中勾勒出来,星星点点的光明无法照亮夜空,却照入了谢居易一众的心中。
就算陇城告急的烽火是燃于城头上的星光中最为灿烂的一颗,他们也没放在心上,那至少还代表着陇城依然在晋人的手中。
“是陇城!”队列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欢呼声。“终于到了!终于到了!”
虽然至少还有近十里的距离,但目标就在视线范围内的感觉,让人人兴奋不已。不待谢居易催促,个个挥鞭驾骡,将车子赶得更快了三分。
“不对!”护卫忽然靠了过来,声音里透着紧张:“主君,情形不对啊。”
“怎么了?”在谢居易的记忆里,一向大胆的护卫很少有声音发颤的时候,一股不祥的预感出现在心中,“出了什么……见鬼!”
谢居易话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改而爆出一声咒骂。就在官道左侧的山坡上,隐隐约约的能看到一团团黑影如同幽魂一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无数碎乱的脚步声,在几个呼吸间就连成了一片。
山坡上影影绰绰,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从上面传来。不知聚集了多少蕃人,多少弓刀枪剑。坡上的黄土被千百只脚反复踩过,崩塌的土石哗啦哗啦的落了官道满地。
“是蕃狗!”有人叫了出来,但是不是害怕,而充满了怒意。
陇城头的烽火依旧熊熊燃烧,但在谢居易一行的心目中,那已不再是即将抵达目的地的信号。烽火所传达的真意,他们已经用切身体会明白了过来。
“主君,恐怕要将火给灭了!”
谢居易没有听从护卫的劝告,反而反道而行,她喝令全队:“大张火炬!每人都给我拿上两支,车子上也给我插上去!越多越好!”
“人太少,吓不住的!”护卫的声音更为焦急,总共才三十多人啊。狐假虎威,也鼓不到豹子那样的角色。
“我是想要让陇城的人看见!”谢居易只能解释道。
谢居易死死的盯着百多步外的城墙,城墙上高高扬起的旗帜之下的身着全副甲胄的将领,终于旗帜开始摇动,这代表下一次攻击即将展开,同时也证明接下来的攻击将更加猛烈。
谢居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是这些人被吓住了,我队这群人就有生还的可能性性。
一步长为五尺,在《武经总要》的记载中,她手中的弓弩的射程能达到三百步,也就是四百五十米,在四百步开外,她看到了绣着“苗”的大旗,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谁,但是,她应该有机会擒贼先擒王。
官道旁的丛林中,一张弓弩已经拉成了满月,捏住弓弦的手指微微抖动着,缓缓调节着方向,终于随着一声低喝而同时松开。
达利才听到撕裂空气的尖啸,身旁就有一个身上插着三只箭从马上滚落,另一个被射中面部,那个武士捂着脸大声惨呼,一个后仰就被马掀了下去,痛得满地翻滚。还有两个也分别中了二箭,但是仍然挣扎着伏在马背上,拼命抱住马颈。
混杂着惨叫和马嘶的同时,他们后方也响起了蹄声,陇城的援军终于来了。
转瞬间又有利箭连续不绝地射出,一个本已负伤的熟苗战士再次吃了三只箭,终于无力地松开马颈,一头扎了下去。另一个人没有来得及拨开羽箭,肋下吃了一击,他才张口痛呼,就被紧跟着的一箭正中咽喉,鲜血喷起数尺,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周围人眼看不好,立马就乱作一团,地位高的人有更好的甲胄,这都被射穿了,还打什么,快逃吧!跑在最后面的一个眼看着被尾随而来的箭追上,背心一下子就插上了几根,也松开缰绳被马在地上拖弋。
看到冲过来的最后两个人,护卫们也一起挥刀上前,冲在最前面的领头人手舞双刀,大喝声中右刀脱手而出,如同一道流星划过,直接劈在当先的战士脸上。紧接着就向左一歪,上身已经和地面平行,堪堪躲过从头顶划过的刀光,双手并力握住另一把刀,借着交错而过的马力,把最后一人大半个腰砍断。
摇头挥去满心杂念,谢居易将自己从失落和混乱中拔了出来。长时间默不作声的行军,让队伍里的空气变得充满了压抑,连自己这样意志坚定的性格都受了影响,其他人的情况恐怕更是不妙。
在行军中说说话,唱唱歌,这种沉郁的气氛应该很容易就能打破。但行进在危机四伏的谷地中,两侧的山谷中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谢居易和护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点。带队首领的紧张理所当然的感染到了全队身上,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终于,援军到了。
远处,传来了整天动地的歌声:
天子用虎臣,敌忾建奇绩。
委身守四夷,四夷皆辟易。
归来赐彤弓,醉酒兼饱德。
绮筵罗金殿,箫鼓沸云日。
同心发和气,欢声自盈溢。
咸愿竭股肱,干城效微力。①
到了城中,谢居易才放下心。
潇潇冷雨落下,到处都是湿潮潮的,寥寥的、料峭的,淅淅沥沥、凄凄切切。杏花春雨,是独属陇城的少年肆意;再迷离的春雨到了河东路也只能平添了些浑厚的意味,点点滴滴变为滂滂沱沱,缠缠绵绵变为萧萧瑟瑟。
若是这雨下在安定村该有多好啊!谢居易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春雨入神地想到。若是有这样一场雨,不知多少人能活下去!她看着雨落树梢,风打新叶,心中自是一番惆怅。
虽然是官道上,但路两旁满是参天大树,繁盛葱茏,郁郁青青。到了陇城,她自然是要去看看自己丈夫的弟弟:桓冲。
谢居易既然已经嫁进来了,自然也要收拾一下桓府中的烂摊子,她需要保障自己在被系统“挟持”进入荒野的时候没有后顾之忧,看着手上明显有问题的账目,她带着仆从上街去了。
建康的城墙,处处透着古意。虽然缺乏西北边寨的苍凉和硬朗,但有着中原的厚重,以及京师的雍容。谢居易常年生活在这里,每每见到这样的城墙,虽不至于惊叹,欣赏的目光却也是少不了的。
就在城壕内侧,城墙根下,有一圈五尺高的矮墙这等拦在城墙前的围墙被称为羊马墙。羊马墙与城墙之间的狭窄空间中,拥挤着一群群的羊、马还有猪等牲畜,这是羊马墙得名的由来。这些牲畜的主人都是远远的从京城附近一两百里的州县把牲畜赶来,就在城下贩卖交割。
平日里,羊马墙只是放置要贩卖的牲畜,充作市场。如果到了战时,羊马墙的作用则更为巨大。有了羊马墙辅助,城墙不再单薄,而是与城壕、羊马墙合为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城中的士兵都可以下到羊马墙后,与城头上的守兵组成上下两重立体化的打击。
她走到了羊马墙下,听着买家和卖家你来我往,仔细一听,发现是半尺布的买卖,看来民间交易也少有用铜钱,乱世中,还是要有些布帛粮食傍身才好。
走着走着,她来到了一家围着不少人的猪肉铺子旁边,她上前问价:“最近的肉价几何?”忙着剁肉的大姐看着谢居易这幅打扮有些诧异,少顿了一下,然后才笑着答道:“上好的五花肉半斗米一斤,全是肥肉的八两米一斤。”
她试探道:“都是这个价,还是说肉价上涨了?”
大姐本来有些生气,但是见到谢居易在阳光下惨白的脸,又软了声音:“小娘子,都是这个价格,不信你问问!小娘子还挺精明的。”周边的姑婶伯娘应和说:“姑娘,这家肉铺最是厚道,我们买了几年了,一直都是这个价钱。”
谢居易歉意地笑笑,“烦请给我割两斤上好的五花。”
卖肉大姐也不生气,高声道:“好嘞。”
采薇付了银钱,几个人又继续往前走,找了几个猪肉铺子,都是差不离的价钱。又如法炮制地问了各样蔬果肉蛋的物价,又领着几个下人去喝了一碗香味儿十足的馄饨。馄饨皮薄馅儿饱满,一个个鼓着小肚皮飘在汤水上,汤上飘着一撮青翠的葱花,简单却不失美味。十文钱满满一大碗,着实实惠。
但是从小在娘子身边长大的采薇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姑娘平静的脸,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姑娘此刻的心情很不好,特别是她在看了账单之后。
用胳膊杵了杵桃花,采霞瞟了她一眼并未吭声。她心里,隐隐知道姑娘想做什么了。吃完馄饨,走到西市外,车夫早已等在那里。一路静谧回到府中,“磨墨。”采霞立刻上前,林冉铺好纸,在脑海中略微捋了捋,这才动笔。采薇和采霞是跟着谢居易一起读过书的,都识得字。
谢居易看着这些欠条,“你是说这些都是借出去的?”
账房抹了把脸上的泪,苦着脸点头,“这些都是郎君或老夫人借出去的银子。”
“这些债,都追不回来了吗?”
“追了,”说到这个,账房心里比黄连还苦,“结果……这些都是咱们家地里面种地的,有的是老夫人的亲戚,还有些是借给了那些兵痞子,哪里要的回来?”
谢居易一把将匣子的盖子掩下,“砰”地一声,将在场诸人吓得一个激灵,冷哼一声,“结果都成老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