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去谢辰泽别墅同住,已成定局,能拖一天是一天。后天有《血青衣》的试戏,许暮芸以此为由,告诉他试戏完再搬过去。
试戏节选是上官青玦杀害三名血月神教长老,在月牙滩边遇上叶云舟及其教众追杀。两人于溪边过招数十回合,上官青玦不敌,左肩被剑锋划伤落逃。
这是两人初次谋面。当两人互通情愫,上官青玦回忆过往,察觉到被他追杀的那一刻,便已倾心于他。两人打斗招招致命,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台词只有一句,过招前上官青玦指剑对叶云舟说:“不过区区几条性命,何至于叶教主这般兴师动众?”
要求在打斗的过程中,由冷血不屑逐渐转为片刻恍神。正是刹那间,左肩被利剑划伤,不得已落败而逃。
一个非正非邪,频繁挑起事端,杀人如草芥的女刺客,为什么会在被打得狼狈的过程中爱上对方?
许暮芸把自己关在房中,手持叉衣杆,从天蒙蒙亮练到玄月高升,始终没找到那种感觉。第二天要试戏,整条右手已抬不起来,再练下去真的要废。夜晚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演练眼神,依旧没有灵感。
许暮芸科班出身,学校成绩优异,拍过的古装微短剧,双手双脚数不过来,如今被一个眼神难倒,实在说不过去。
天色已晚,只好关灯休息。
翌日上午,许暮芸一身白色长袖T恤,收脚紧身牛仔裤,束个简单的马尾辫,素颜来到拍摄影棚,见两名布景师踩着梯子在墙上忙活,庄雪迎、陈家骏,以及一位身穿素色蓝牡丹纹锦缎针织袍的中年女士,围坐在玻璃茶几前小声议论。
“小芸来了,给你介绍下,这位是古书兰老师。”庄雪迎向她挥手打招呼。
古书兰双手捋平大腿两侧的旗袍,缓缓起身,伸出纤细的手臂:“许小姐您好,我是古书兰。”
“您好,我是许暮芸。”许暮芸与对方礼貌地握了握。
“人我看完了,还不错。”古书兰对两旁的庄雪迎和陈家骏说,“你们先去忙,我跟她先聊下剧本。”
不是说要看人吗?握个手就看完了?
许暮芸莫名愣怔,很快回过神来落座。
“你对这个剧本应该有很多疑问。”古书兰猜到许暮芸心中困惑。
“是的,古老师。”许暮芸提出心中的疑惑,“上官青玦的人设很奇怪,内心没有正邪之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顾同门情谊,更没有朋友,还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手刃师傅和挚爱,只为寻找真相。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了解上官青玦是个怎样的人,她才能搞清楚那场试戏,上官青玦为什么会在生死决斗的瞬间爱上对方。
古书兰没有回答许暮芸的问题,自顾自地说:“外国认为我们中国人没有信仰,我们有很多神,除了有宗教信仰的人,平常人几乎不会去崇拜和深入了解,做生意的供奉关公像,有些人初一十五去庙里拜拜,仅此而已。”
许暮芸点头赞同,港城人迷信,她在京北生活多年,早已没什么信仰,谢家祭拜祖先时,跟着拜一拜,说不上有什么感情。
“他们只说对了一半,我们中国人没有‘仰’,但有‘信’。仰是崇拜,国外大部分神话体系里的神就是神,我们的很多神是由人物的英雄事迹被传颂,进过艺术加工演变成神。希腊神话里说普罗米修斯偷火种教会人类用火,在我们的成语里叫‘钻木取火’,不用别人教,自己研究,学以致用。这就是信和仰的关系。”
许暮芸摇头,没听明白。
“崇拜某个人叫做‘仰’’,‘信’则是对某个人、事、物有强烈近乎狂热的执着,当一个人的信崩塌,会陷入疯狂的自我怀疑与否定,丧失对生命的意义,活在自我折磨的痛苦中,除非能找到新的‘信’。《血青衣》这本小说的思想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信’,与道德、宗教、公平、正义均无关。”
信。许暮芸似懂非懂。
“许小姐,你有‘信’吗?”古书兰用通俗的方式询问,“或者说,这一生你有没有对一个人、一件事、或一件物品,有着疯狂的执着,时不时地会在心中莫名腾起,浮现于大脑,不论何时何地、顺境逆境,都会想起它,或靠拢它,或成为它,或拥有它。”
有。温泽就是她的“信”。
“有。我似乎有点明白。”许暮芸颔首回答。
“上官青玦是个有信无念之人,这样的心境,如果放在古代,是有可能被后人广为传颂,或可成为神话人物。”古书兰一本正经地说。
一个无情无义的杀人女魔头,还能成神?许暮芸差点惊掉下巴。
“没有念想,相当于断绝七情六欲,这样的人,不成仙起码也是个得道高人。”古书兰又一次语出惊人,“一个人拥有强烈的‘信’,只有执着,没有执念,你说这个人的思想境界有多高?”
念会生出情感,一个心中无念,但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有着狂热的执着,确实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用现代的话来说,在旁人眼里属于偏执狂。直到此刻,许暮芸终于明白上官青玦是个怎样的人物。
在她的世界里,她的“信”是寻找一千三百年前五台山道佛争端的真相,因为这个“信”,她不顾惜生死、不高谈道德伦理、不屑同门情谊和师徒情谊,一心只为达成心中的“信”,近趋于扭曲和变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朝夕相处,她对叶云舟生了念,念由心生,化为情。“念”的出现,羁绊了“信”,不纯粹的“信”,使她从圣人跌落到凡间。两人最终在五台山颠的决战,是她心中的“信”与“念”的斗争。
叶云舟因为爱,选择放下利剑,宁可被她一剑穿胸。她的“信”战胜了“念”,但当叶云舟倒在她面前,“念”又战胜了“信”。寻找真相的“信”瞬间崩塌,然而在“信”崩塌的同时,她又寻到了新的“信”,她对叶云舟的“念”,此刻成为她的“信”。
“信”与“念”的转换,使她做出抱起叶云舟一同跳崖的抉择。因为她新的“信”也失去了,唯一的选择便是与叶云舟合为一体,同生共死。
“所以试戏就是在打斗中的一个恍神,心中萌发出一丝不曾发觉的对叶云舟的‘念’?许暮芸豁然开朗,原来这场试戏如此简单。”
“是的,看来许小姐心中真的有‘信’,没有‘信’是无法理解这个人物角色的层次感。”古书兰对许暮芸相当满意,打从进门那一瞬,有一种莫名的情感,正是这种说不清缘由的感觉,令她迅速地做出决定,《血青衣》的女主角非她不可。从她方才对试戏章节的理解,心中更加确定。
“古老师,上官青玦为什么会对叶云舟在生死打斗中生出‘念’,应该不是一见钟情,她没有世俗观念。”许暮芸提出心中最后一个疑惑。
“问得好。”古书兰拍拍她的肩,“”叶云舟为了报三名长老的仇,率教众一路追杀,在与上官青玦的打斗中痛下杀招,充满复仇的意味。他是血月神教教主,一旦损害教众利益,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追杀到底,正因如此,才会被名门正派称之为邪教。维护教众,保护同门,是他的‘信’。两个有强烈‘信’的人惺惺相惜,碰撞出‘念’的火花。后来两人相处,由‘念’生出‘情’。”
“我明白了,谢谢古老师。”许暮芸完全理解上官青玦的人物角色。
场景师布景结束,撤下梯子,陈家骏和庄雪迎走进摄影棚。
“墙上有九个激光发射器,会发射蓝色光束,随机发射,你把激光看成叶云舟的剑,招数自由发挥,主要看你的台词和打斗中的眼神变化。”陈家骏讲解试戏要求和过程,“招数你即兴发挥。”
许暮芸拉升肢体,挥动道具剑,做热身准备,心底酝酿对温泽的“信”。
陈家骏按下手中的中控按钮,墙上一道道蓝色激光射在摄影棚空间空旷的区域,速度极快。
“需要开0.5倍速吗?”陈家骏怕她跟不上节奏。
“不用,我可以。”许暮芸做好热身运动,站在方才激光照射的中央区域。
“试场9镜1次。”场记拍板。
在场地中央,许暮芸手持道具剑,凝视监视器,冷峻的面庞,眉尖轻蹙一瞬,喊道:“不过区区几条性命,何至于叶教主这般兴师动众?”
只见一名飘逸灵动的女子执剑曼舞,在第十二道光束射来时,眸子微微一顿,未能及时跟随光束。下一道光束打在她的左肩,扭动上半身,腰部发力,在空中旋转半周,单膝触地,右手执剑支撑,回眸暗瞥监视器,朝绿幕踉跄跑去。
“咔。”
许暮芸坐下喝水休息。
三人围着监视器,不断调整镜头观察她的眼神。三人相互对视点头,随即响起掌声。
“一遍过。”陈家骏上前握手,“恭喜你成为《血青衣》这部戏中上官青玦的女主角,期待后面合作。”
“谢谢陈导。”许暮芸与陈家骏握手。
她与庄雪迎和古书兰相互拥抱。古书兰向她伸出大拇指,微笑道:“你表演得很精彩,在你身上,我看到当年梁若彤的影子。”
“古老师也认识我母亲?”
“不认识,但我是古今的孙女,从小看他写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梁若彤是我的偶像。”古书兰再次与她拥抱,“能见到她的女儿,并共事,我很荣幸。”
“谢谢,我会努力。”许暮芸为了更好地了解“信”对一个人的重要程度,向古书兰提出一个私人问题,“古老师,冒昧地问一下,古今大师选择这部作品作为封笔之作,和他的‘信’有关吗?不方便的话,可以不用说。”
“没什么不能说。”古书兰叹气,黑眸似有半分迷离,“在完成《剑起风云录》后,我的母亲和奶奶出车祸,最亲的两位亲人离开,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的‘信’开始动摇,在《血青衣》的创作过程中,或许他的‘信’彻底崩塌,才会写出这样一部离经叛道的作品。在我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使他从武侠小说作家升华到严肃小说作家,也许世人认为他是个武侠小说作家,这点不重要,他自己知道就够了。‘信’是内驱力,与外部因素无关。请重视和珍惜你的‘信’,一旦崩塌,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谢谢古老师提醒,我会牢牢记住。”
挥剑招数昨天演练不下三百次,正常发挥,激烈打斗中稍稍愣神,对演员来说,不算高难度表演。
难点在于过招时,心中要有“信”,对于事物狂热执着的“信”,通过深情表现出来。陈家骏与古书兰看的不是她愣神时眼神,而是前面十二招的招式里,她的眼神里是否有“信”。
许暮芸独自一人,在幽暗的摄影棚里,凝视墙上业已关闭的激光发射器。
通过与古书兰的交流,她理解上官青玦的“信”。那么许暮芸的“信”,她对温泽的“信”,是否会因为谢辰泽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而动摇或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