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萌萌得到片刻喘息的空档,向义昭从荣浩的桌面上抽了几张湿纸巾擦擦刚才抓过粢饭糕的油腻腻的手指,揉搓着干涩的眼睛,试图再次看清屏幕上最后几行描述唐礼振和唐枋远父子死因的文字,他满满地饮了口咸豆浆解腻,又抢了荣浩手中两段蘸满了甜面酱的葱包桧儿,看大家都没什么更深刻的见地和其他观点,便让俩丫头继续走流程;看着底下坐着的众人每人一份特色早餐啃得津津有味,萌萌眼睛都绿了,还得忍着自己的口水把汇报进行到底;文佳媛倒是一眼看出了师姐溢出纸面的饥饿感,她抹干净嘴角沾着的牛肉锅贴残渣,善解人意地接过萌萌手中的激光笔和资料,为大家简单介绍了剩下三人的身世背景和社会关系,让萌萌能在食物香气的海洋中先肆意地徜徉一会儿。
转头便在大显示器上并列放出了两位年轻女性的照片,花儿一般的女孩在花样年华,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文佳媛有样学样,照着萌萌的成功模式简练地提取出自认为最相关的信息,介绍起这对【荣福斋】里可以拿来装点门面的妙人。虽说金莉和夏茵茵看起来只是舍友,但她们经历的相似程度反倒胜似一对双生姐妹花;加上二人老家里本就是沾亲带故的邻居,甚至连面相和气质上都重影了似的。不过二人的背景和在粤港的社会关系倒是非常简单明了,除了昨天下午钱顺昌在领着欧仲霖和向义昭二人去楼下问话的路上所提供的那些个人信息,萌萌和文佳媛也没有再挖出其他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文佳媛在给众人复述了一下重点后,便草草地带过了二人的情况。
金利和夏茵茵同来自粤港周边某个小乡镇,家中父母健在且都有些能过活的收入,家中各有一个亲弟弟,那也是肯定少不了的南方小镇家庭标配。当地镇子本有些土特产和农家旅游项目,加上受到粤港市的辐射效应,所以整体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准还成,至少人均收入和支出都不算太拖后腿;如果家里有房,即使当地人不跑来粤港市务工淘金追求远大前程,在本地的圈子里也能找份过得去的工作安安稳稳地混下去。不过对于金利和夏茵茵这样从小就意识到自己容貌较为出众并非池鱼的女孩子来说,在老家随便找个普通的工作糊口、再嫁个老实人相夫教子了却残生,那无异于是暴殄天物、不能完全体现她们自身的价值,简单来说,如此平淡踏实的日子简直是辜负了老天赏给她们能“躺平”吃饭的好皮囊,这换了谁都不甘心。夏茵茵比金利大个一岁左右,她的中考成绩实在拿不出手,初中结业后没能上得了普通高中,在父母的压力下还是勉强hold住了自己向往大城市的野心,不情不愿地进了当地某中专草草混了个毕业,之后便抱着“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的理念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信仰,只身来到粤港市投入了花花世界的怀抱,只求能用老天的赏赐先换得少奋斗二十年的好日子。而在她找到了自认为是认识上流人士且最终实现阶级跃迁的最好渠道,即在【荣福斋】当一名服务员的工作,待生活稳定下来后,便急急忙忙地联系并主动提携了邻家的好妹妹速速来粤港市胜利会师;俗话说“上阵父子兵”,那闯荡光怪陆离的粤港市自然也是要“降魔姐妹花”了,二人在一起相互帮衬,才能更好地应付那些上流社会中光鲜亮丽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让速通攻略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之前在初中时金莉的成绩比夏茵茵稍微好一点,至少是勉强上得了当地普通高中的水平,但青春期女生要面对的诱惑实在太多,在高中玩了三年后,金莉自然是没能考上本科,专科又不爱念,此时正好接到了好姐姐抛出的橄榄枝,在夏茵茵的推荐下进入【荣福斋】一同当了服务员。进入粤港这个广阔天地后,高中三年聊胜于无的教育反而让金莉多多少少意识到读书还是有点用的,她比夏茵茵更爱专研的劲头让她略微掌握了点工夫茶冲泡技艺,也算是她全身上下除了脸蛋和身材(对了,还有尚能使用的子宫)之外,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文佳媛根据二人登记的居住地址和过往的数次报案记录发现她们数年内搬家多次,从环境较为恶劣的城中村一步一步搬到了设施条件颇为完善的本地居民生活区;想来是之前这俩姐妹刚来粤港时,为了省下本就不多的工资来好好地包装自己,只能尽量压缩生活成本、挤在港南区中心城中村的老破小内,但不止一次的夜班或晚归遭遇陌生人跟踪,报案也无果后,她们才逐渐意识到钱花完了可以再赚,而小命是自己的、别人可管不着你的死活,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的危机感还是让二人咬咬牙搬入了一个位于交通站点附近、周边道路宽敞又亮堂、各种基础设施齐全、有监控还有保安的中档小区,目前她们合租在港南区西南边,上下班来往【荣福斋】的通勤也方便快捷,算是把钱花在了刀刃上。高昂的日常开支也让她们意识到在这遍地黄金的机会之都,必须紧紧地抓住每一次机会来换取更好的生活,而至于她们二人在粤港呆了三四年后的收入情况嘛,只能说【荣福斋】确实对待员工会比别家的高档餐厅更大方一些,部分基础福利还是有保障的,算是业界良心了;只不过作为餐饮业服务员的薪资水平上限就摆在那里,再不差钱的大老板也得讲究一分钱一分货嘛。与欧仲霖之前推测的一致,按那些储物柜照片里所示,如果她们二人用的都是正宗的专柜限量货而不是高仿A货,那以她们目前的收入情况肯定是不吃不喝一整年负担不起的,想要人手一个当季新品还日日带着去上班,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其中的确是少不了【荣福斋】里往来贵客的慷概解囊支持,毕竟一个包包一件首饰能哄得露水情缘的小情儿开心地投怀送抱还温言软语地撒娇上一阵,对某些大方的贵客来说是再省心不过的养宠手段。根据【荣福斋】经理钱顺昌所知的情况,这姐妹二人目前好像也没有能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固定交往对象,更像是快活一天赚一天的摩登女郎,让自由的灵魂与肉身在回归现实生活的龌龊和苟且之前,能充分浸染在漫无边际的奢靡和浮华中。最后,文佳媛让众人再把目光转向她们二人的社交账号,二人的更新频率差不多,频繁的时候一周三五次;最近更新的动态都是风花雪月和吃喝玩乐,刚巧就在上周末轮班休假时(即案发前的周六日),定位显示她们还去了趟粤港市西面某热门旅游乡镇中新建的私人温泉疗养度假村【红梅山庄】休闲放松,摆拍的九宫格照片里尽是一瓶瓶标价不菲的酒水,偶尔做作且不经意地露出一角的大牌礼品盒与包装袋,还有背景中些许模糊又暧昧的异性身影,似乎在暖洋洋的柔光下尽情地摇摆与跃动。
经过文佳媛直白单调的介绍,眼下众人心里对于金莉和夏茵茵二人的怀疑是最小的,有半数人可以说是基本将两人的嫌疑从投毒案中排除了;虽然欧仲霖还是不动声色地听着汇报,但在部分组员看来,从动机角度上说,两个年轻女孩在粤港没有任何人脉背景和能独立过上好日子的谋生技能,只能相互依靠相互提携、借用工作机会得以施展自己的美貌和青春换取并享受片刻原本不属于她们原生阶级的灯红酒绿,说到底二人还指着这份工作飞黄腾达出人头地走上人生巅峰呢,怎么会无冤无仇地就想不开、在工作期间众目睽睽之下对吴家人投毒呢?由于以上金莉和夏茵茵二人的家庭和社会关系目前太过平淡无奇了,听得向义昭等人都有点走神、哈欠连连;欧仲霖此刻已经当够了门神,便霸占了荣浩旁边的最佳风水位置、顺走了毛威好不容易从他师傅口中抢救下的早餐,摆摆手让文佳媛先进行下一项,即他之前好奇了许久的游晔的背景资料,他现在非常想知道,本该年轻气盛的二十岁,是什么让游晔活得如此唯唯诺诺,又是什么让他昨天下午面对警方例行询问时,表现得如此紧张恐惧。
本来还精神头不错的文佳媛,在屏幕上列出满满一页关于游晔的资料,本来清冽的声音转而变得有些干涩,脸色神态也变得柔和且感伤;最了解这届年轻人心思的贴心男妈妈、年度最佳副队向义昭,即刻便明白了屏幕中这个叫游晔的小子,其成长历程应该是异于常人的艰辛,让文佳媛这个涉世不深仍旧保有人间温情的女孩一时间同情心泛滥了;虽然昨天下午通过钱顺昌口中的三言两语向义昭心下早已了然,但看着面前那一行行似乎渗出血泪的黑白文字,一条条在脑海里过一遍都会觉得触目惊心的描述,一时间给在座见多识广的众人内心还是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象。
文佳媛在屏幕上首先放出的是一张年轻女性的照片,看图像的清晰度和不太干净的底色,应该至少是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了,但模糊和褪色也挡不住画中人那张扬又醉人的美貌。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长得确实很美,眉黛如画、眼若星辰、粉面朱唇;照片中的她笑魇如花,青春逼人,招摇且自知。只不过有时候青春美貌既是一种财富,同时也是一种诅咒,尤其是当外表和身体能换取的资源和金钱已经到头的时候,更尤其当这副□□的主人并没有头脑和能力继续保护并利用那唯一的天赐福气的时候,这副单薄易逝的皮囊就成了催命的毒药,自怨自艾的媒介,以及迁怒于生活的借口。再细看照片中那位年轻女性的着装和纯色的拍摄背景,这或许是她刚来到粤港打工,入职某岗位时拍摄的员工证件照。电子大屏幕的柔和调光稍稍减弱了照片的清晰度,更为其添加了时间的维度,也是难为萌萌和文佳媛从不知哪个系统的哪个犄角旮旯里挖出来这张早已无人问津的“老照片”;她旁边摆着的便是游晔入职【荣福斋】时拍摄的证件照,二人的五官两相对比下,第一张照片中的年轻女人定是游晔的女性亲属了,差不离是他那早已过世的母亲。
游晔,刚满20岁,粤港本地人;其母亲名为游沁蕊,原籍来自粤港市外往北部五个多小时崎岖车程的某群山环绕地区的未开发优美小乡村,根据当年警方的出警记录和尸检记录,以及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游晔8岁时那个硕果累累的金秋十月,游沁蕊在家中不幸病逝;她瘦弱干瘪的尸身停放在阴暗狭小的出租屋里,过了两三天都臭了也无人问津,更没人见着她唯一的儿子出门向他人求助;这个在走廊尽头背光的单间,终于还是被隔壁间忍受不了恶臭的猥琐单身啤酒肚大爷,大白天就趁着酒劲醉醺醺且骂骂咧咧地拍开了摇摇晃晃的木门;而当时爬起来给他开门的游晔,呆呆傻傻地立在在门侧,病怏怏地靠着门框,细瘦的四肢如四根牙签一般附着在他薄木片似的身体上;依照另一位在家里待着无所事事、被吵闹声惊动才探出头来看别人家热闹的邻居大妈所述,高度还不到那啤酒肚大爷腰部的游晔,青白着一张如同鬼魅的脸,就那么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肥胖的老男人挤进他们母子二人的房间,无能为力地等待他好好地给自己邋遢又不作为的母亲进行一场唾沫横飞的叫骂,再顺带给那盏没脸没皮又不经风雨的病弱美人灯来一番动手动脚的言传身教。只不过白日里的热闹没看成,隔了两间房的也挡不住其好奇心的邻居大妈倒是被啤酒肚大爷连声嘶哑的喊叫给吓到了,先前他人进去了也没听见旁的动静,不过三秒后她就见着那老男人托着自己颇有弹性的大肚子从房内冲出来,撞开了门口巍然不动的小豆丁,他吼叫完后就趴着走廊的栏杆哇哇地吐起来,瞬间密闭的走廊里除了还未飘散开的尸臭味,又添加了一层胃内容物独有的酸臭味和其中混杂的劣质酒气,几种味道以不同的比列交叠融合在这个通风环境并不优良的阴湿走道里,用有限的原材料调配出一味别具一格的人间鬼火气息。不过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家大妈仍旧站在家门口,即使皱着眉头半捂着口鼻也要探头探脑,直到她用那只平日里包打听的千里耳听清楚了大爷口中哆哆嗦嗦含含糊糊地喊了半天的“死人了”三个字,才惊醒过来,平日里嘴最碎的反而动作最快,倒是她赶忙拉着无动于衷的游晔去楼下求助并报警。
文佳媛又翻开了一份资料,指着其中的被黄色荧光笔圈出来的地方,继续介绍道【根据当时游沁蕊和游晔母子二人租住的港南区街道居委会的归档资料,游沁蕊在家里病逝后,也没个成年人来认领尸体;区政府的妇女儿童福利部门在寻访调查中发现,游沁蕊老家已经找不出什么亲戚能够接收游晔这只小拖油瓶;倒不是说游沁蕊的母家人全都死绝了,主要还是因为游沁蕊本身是从小就送养给别人家做童养媳的多余女娃儿,她16岁不到就逃出养父母的控制离家出走,不知如何跑到粤港来,一路磕磕碰碰地谋生;关于她来粤港之前的纸面记录非常少,就是寥寥数语的户籍信息和断断续续的学籍信息,她在粤港出事后更没一位娘家人来为她料理后事。而在粤港市,游沁蕊第一份有记录的工作是,她从19岁开始在港南区某海滨私人别墅区(浮桥别苑)中的某高档度假酒店里,做高端私人品酒屋的服务员,未婚先孕生下游晔时也才22岁不到,之后浮桥别苑很快给她办理离职了;再然后游沁蕊断断续续地换了几份工作,但每份都做不长,短的一两周、长的也不到两个月,基本是快餐厅服务员或小超市收营员这类对户籍、学历和经历没什么要求的工作,她去世时才30不到的岁数。】文佳媛后续出示的几份资料都显示,游沁蕊的亲生父母和同胞兄弟从法律层面上和她早没啥关系了,所以根本不认这盆泼出去的“脏水”在外面到底是死是活,自然更是对她肚子里掉下来的那团不知道是谁的小野种避之不及,甚至连来粤港认尸收尸都退避三舍、再三推诿,最后不了了之;还是由社区和街道办的人出面,代替游晔这个直系亲属去火化了游沁蕊的尸体,并把她的骨灰存放在粤港市某公墓的寄存处,而游晔在18岁成年后可以选择继续自费存放其母的骨灰,还是领回来自行找个墓地下葬、入土为安。
由于生父不详,游晔上户口时便跟着他妈妈一个姓;晔,本是一个人形容光芒万丈、才华外露的样子,不管这个非婚生子的降世到底是源于男方或女方之间的什么状况,他的生身父亲又是为何抛弃这对无辜的母子,单单这个“晔”字,应该还是承载了一位新手母亲对身体里陌生异物的无奈接纳,可能也是对其孩子最大的希冀和祝福。先抛开屏幕上的照片中游晔那副畏畏缩缩、阴郁冷寂、连看镜头都不能做到抬头正眼的气质和姿态不谈,他确实是天生一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俏皮囊,虽然不知道他那无名氏的生父生得是如何人模狗样或歪瓜裂枣,但游晔的长相大部分继承了其母亲的优点,可以说是把母亲的美遗传了个全套,光是把他的五官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游晔确实担得起一个“晔”字的形容;只不过相逐心生、相随心灭,本来好好一个年轻帅哥,硬是让那股死气沉沉、呆滞木讷的精神面貌给毁了,平平无奇的一张入职证件照,就这么看着却让人无端地对游晔生出一点隐隐的嫌弃和厌恶来。
不过接下来文佳媛展示的几份归档资料却是无情地揭示了这对苦命母子的早年经历和注定黑暗无望的结局,以及一个没啥经济实力也毫无自保能力的母亲的臂膀下那个无人认领的私生子身上能发生的最常规的不幸,倒是让众人又对游晔心生怜悯。当年游沁蕊的尸检结果表明她去世时已经身患多种末期疾病,长期药/物/滥/用,劣质烟酒从不离手,她全身上下就没几个内脏器官是完好的、肺部和肝脏的损坏程度尤其严重,再加上一些不好拿出来言说的/性/病/,而区政府妇女儿童福利部门的档案显示,他们的工作人员多次接到街道办和居委会的举报投诉等,都是提议让他们尽早带走游沁蕊的儿子游晔,交给政府设立的或是民间慈善机构资助的福利院去抚养教育,因为游沁蕊这年轻又不着调的坏女人,不论是其精神状态、身体健康程度、还是最主要经济情况,都不足以让她妥善地拉扯游晔长大成人。在那说短也不短的七八年间,街坊邻居、居委会和街道办等多方收集到的游沁蕊为母不慈的“罪行”包括但不限于,晚上逍遥快活赛神仙、白天雷打不动没人影;经常夜不归宿且将游晔一个人锁在出租屋内还不给孩子提供正常的三餐吃食,不过这也让游晔过早地学会了如何简单地弄点食物以维持自己最低限度的生理运作;游沁蕊还常年抽烟酗酒/嗑/药,母子二人那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成天灯光昏暗、酒气熏天、烟雾缭绕,杂乱无序、垃圾如山,不过也从侧面锻炼了游晔从小就学会整理清理家务的基本生存技能;而后来到了游晔的入学年龄,游沁蕊更是毫无理由地将儿子锁在家里不让他上学,还是街道办和学校的工作人员上门做了多轮思想工作,严厉地提出义务教育的法律强制性和公权力保障性,又以停发部分政府补助为理由,才让游沁蕊有所妥协和收敛,游晔一周才能有五天逃出这个沉闷又压抑的牢笼去享受一阵七岁的孩子该有的校园生活,和摆脱了母亲折磨的正常人际接触。
看着文佳媛在屏幕上还在向下增加的条目,众人不禁愤概难忍,游沁蕊作为一位不合格的家长、更确切地说是根本不配为人母的种种罪行,简直罄竹难书;除了以上被文佳媛单独捡出来展示给众人的“累累硕果”,游沁蕊的左邻右舍也时常向居委会反映她对待唯一的儿子游晔是如何地惨烈与苛刻;试想一个身量豆芽菜似的八岁不到的男孩子,每日刚睁开眼要面对的不仅是自己要动手解决的吃喝拉撒,还有就是阴晴不定、歇斯底里、对他非打即骂,且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折腾自己的母亲;从游晔对这个世界有意识有感知之时起,就这么带着身体和心理的反复撕裂又愈合的创伤,日复一日度日如年地熬过了痛苦凄惨的童年,直到游沁蕊如此轻易地把自己那条命折腾到气数已尽的时刻。各位看官,以及市局大办公室里在座的警员可能同样会好奇,既然游沁蕊和游晔母子的问题已被多次反映给有关部门且各项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那为何没人出面采取相应行动让游晔尽早脱离游沁蕊的魔爪、开启新生活呢?您若是偏要这么说,还真是冤枉了那些勤勤恳恳地走动于基层的社区工作人员了,他们先前为了这事儿,可没少花心思、没少做工作,只不过每每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呀。原来,每当有儿童福利保障处的工作人员上门来做游沁蕊的思想工作、并试图带走游晔,游沁蕊那原本藏匿得很好的(无迹可寻的)母性本能,就一下子集中爆发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是见怪不怪的基本操作了,其他撒泼耍赖的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最严重的一次还试图当着街道办工作人员的面儿、用锋利的水果刀直接刺破自己的颈动脉,她近乎癫狂的动作和精神状态反而吓得几位年轻又没经验的社工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出租屋的破木门。后来经过街道办和社区上下一合计,虽然不带走游晔,他被游沁蕊折腾死是早晚的事儿,但这命硬的小崽子应该短时间内还能再撑一会儿;而如果现在当即强行从游沁蕊身边带走游晔,那游沁蕊的血溅三尺可就是眼前的事儿了;虽然估计没人会来为这母子二人出头,但都是打工的,这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暂且称为“人”吧),平白无故地摊到谁头上都不乐意呀。所以,最终大家还是心照不宣地本着“一月才多少钱卖什么命”,“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以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三项基本工作原则,把救游晔于水深火热和深潭泥沼的事儿就这么先暂且搁置了下来,等待日后时机成熟之时,再玲珑迂回地徐徐图之。不过好在恶人自有天收,在那之后也没过多久,游沁蕊突然病发不治、自绝于出租屋内,虽沦为孤儿,但却变相给了游晔终于能逃出生天的机会。
文佳媛稍稍喘了口气、把自己暂时从一个小男孩的不幸童年中抽离出来;在座中不乏有人露出咬牙切齿的不忍神态,文佳媛把资料又往后翻了翻,轻声道【根据当时街道派出所的出警记录和尸检报告,还有事发后社区照顾游晔的志愿者笔录,游沁蕊是在国庆假期、呃、10月3日下午至晚间暴毙于出租屋内的卧室床铺上,而被邻居发现是10月7日早上11点左右。期间游晔自己守着游沁蕊的尸体过了三天,白天就坐着啥也不干、晚上就睡在尸体旁边的地板上,不哭不闹也不出门呼救,靠着吃冰箱里的剩饭剩菜和家里的一些过期零嘴过活;要是隔壁那个醉酒大叔没有去拍门,当年他可能也步了游沁蕊的后尘。】文佳媛把最后几份资料一起调出来,脸上带着点如释重负,说道【游沁蕊去世后,她那边的亲戚中根本没人愿意接收游晔;街道办和社区看着游晔一个小孩子可怜得很,加上他们母子租的地方本就是区政府的低保廉租房,游晔这个小孩子每月也是有一定救济金额度的,相当于免了房租让他继续住着,平时由社工和志愿者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看,但不知为何社区没有把游晔送到孤儿院或者收容所去。好在游晔虽然年纪小,但已经能做些简单的家务,可以说是照顾自己没啥大问题,所以社工其实就是保证他有吃有穿、有去学校上课;这里有大概十年份(到游晔18岁为止)的妇女儿童福利部和居委会回访记录,里头有说学校提供了免费早午餐,社区惠民食堂里每天卖不完的饭菜都会匀给附近的极端贫困户,反正游晔基本不愁没口饭吃;附近惠民平价超市时常处理临期食物也会让他拿一些回家,再说公立学校肯定也没收他这种特俗情况学生的学费书本费和杂费,区政府的那点救济金主要用于解决游晔其他日用需求;反正大家左边凑一点右边凑一点,游晔就像吃百家饭似的、一个人这么些年也熬过来了。】
迅速地过完了游晔生命中的前十多年,文佳媛简略地总结道【游晔这些年来底子实在干净得很,不管是学校还是街道派出所都没有他的不良记录;他上学迟,那种环境出来的也没什么心思好好念书,熬到初中毕业后没升高中,16岁多就自己跑出来打工谋生了。虽然不会读书,但好在品行没长歪;在校期间游晔除了年年成绩倒数、老师和同学评语是清一色的“孤僻寡言”,“不合群”和“可怜巴巴”之外,身上也没有任何在校违纪,当然更没有到社会上去违法犯罪了。说来也奇怪,按理说他这个学历吧,能干点体力活儿就不错了;本人性格又那样难相处,想来大部分工作他应该都干不长;得亏他长得像模像样的,可能因为形象不错,一出来打工就进了荣福斋当服务员,还一直顺顺当当不声不响地做到了现在,工龄已有三年半了。】末了,文佳媛在屏幕上拉出多组数据和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抠出来的资料,指着上面平缓单调的趋势线条,感性地叹息道【游晔这种性格自然不是一天养成的,游沁蕊对他的常年虐待、撒手人寰留下他一个人,可以说是靠着周围人的施舍才活过这些年,实在是让他从内里就干涸枯萎了;游晔从小到大基本不存在“社交”和“爱好”,即使在游沁蕊去世后,他在学校还是成天独自呆在教室角落,上学下学两点一线,从不参与任何活动、也不和老师同学接触,被人排挤在所难免;不过也可能因为他太过透明和边缘化,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同班同校的混子觉得他甚至连被欺负和霸凌的价值都没有了,这好像也让他在校内逃过一劫呢。进入社会后他的变化不大,仍旧是上班下班两点一线,荣福斋的那位钱经理对他的评价也就是安静、孤僻、木讷、胆小;不过游晔倒是个重度网络用户,他注册了几乎所有平台的社交帐号,但没啥特别关注的话题,反正就是啥东西都看;下班后所有的时间基本都在不停地刷新各种app,但他却从来没发过什么动态;而且除了正常吃喝拉撒,游晔的最大日常花销就是充值各种app平台的VIP会员、长时间蹲在各种夜间直播间刷礼物、工资到手就狠狠打赏各个主播之类的;但人家主播主动cue他这金主大哥出来互动一下,他却没给对方任何回应,就是、怎么说都怪怪的吧。。。呃,虽然这么说实在太不好听吧。。。但总之我感觉游晔他,现在基本就是个活死人了。】
大致了解完游晔的身世背景,对比于魏茗芳的中年丧偶和失独,游晔的苦难开始得过早了点,但二人的磨难似乎都没有尽头;孤苦伶仃的两位嫌疑人,也说不清谁比谁更惨,但毕竟警方查案不是给“嫌疑人比惨大会”做看热闹的观众或评委,结合目前现有的信息,警方同样也无法将游晔和吴家人是否有除了客人和服务员之外的其他关联,以及他到底有何戕害吴家人的动机给分析或猜测出来;如果他确实与本案脱不了关系,那其中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线索等待挖掘。大家接着又简单地啰嗦了几句关于游晔的性格和动机猜测,但明显无法达成统一意见或找出下一步的方向。不过有一派的观点集中于争辩游晔到底是“知恩图报”还是“白眼狼”,其中嗓门最大的热血青年毛威,仍抱有最朴素的人类情感,说道【除了仇富这种烂大街的借口,目前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游晔有任何理由对吴家人下手的深仇大恨;旁的先不论吧,就游晔从小到大住的那地方,也是他现在还租住的港南区西北地带政府廉租房,那里居民社区的慈善惠民食堂和低价便民店,基本都是挂着吴家基金会的名号搞的;虽然也少不了街道办和社区志愿者的照顾,但从游晔成为孤儿后,他常常靠着这些接济才熬过来;吴家的慈善宣传做的还算到位,只要不是完全没良心,游晔应该是得感恩吴家的慈善事业吧。这总不能是因为游晔出来打工和成年后这些补助渐渐没有了,反而弄成升米恩,斗米仇了?】虽然常感叹于小徒弟思想的天真和淳朴,作为菜鸟刑警还是体会不够人性的险恶和扭曲,但姚剑辛此番也是认可毛威的初步判断;接着他也补充道【我同意小毛子说的,单单将“仇富”作为杀人动机太过浅显粗糙了,不符合游晔的性格和一贯行为方式;游晔都入职三年多了,要仇富早就开始了,也根本等不到昨天才动作。再说,除了受益于吴家的社区慈善网络外,就游晔这成天半死不活样子能被荣福斋录用,他还可不得感恩荣福斋的吴大老板么。对了,欧队、向队,根据你们和钱顺昌的谈话,起初游晔被录用时不还是吴宗椋刚好路过才选中游晔当服务员的?这不是也算对吴家对游晔的另一种“恩惠”么?不然就和小媛刚才说的一样,游晔光长得好看、其实就是样子货,平时不能与他人正常打交道的,在哪里都干不长;最后他只能流落到工地搬砖或进厂打工,要不然到最后就是出卖色相,走他母亲的老路,再早早病死罢了。相比于其他类型的工作,能在高档饭店里安安静静地当个小透明服务员,至少对游晔来说,工作环境和时长还是比其他工种来得要轻松多了。】
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萌萌算是渐渐从头疼欲裂的昏睡感中清醒过来了,她懒懒地抬眼、看到这么位帅哥竟是个提线木偶似的小怂包,作为外貌协会终身忠诚会员的她,心里还真有点小可惜呢;萌萌单手托腮,尽量不让自己掉到桌面下去,不文雅地打着哈欠,半晌才用干巴巴的声音地评价道【我觉得吧,今天下午游晔面对警方时哆哆嗦嗦的样子,还真不能作为怀疑他的依据;他的态度或许不是“作案”后的心虚,而是他心理阴影在作妖,应该是童年经历造成他对警方的回避和畏惧、甚至还有僵硬,就那叫啥,哦、“死去的记忆突然跳出来攻击我”。而且吧,游晔表面上的自卑怯懦除了心理原因,我估计还有生理原因,说不定他从小营养不良造成脑部和神经系统发育不全,才对啥事儿反应都比较慢、对绝大部分事物表现为不感兴趣。呃,他的经理,那个叫钱顺昌的,不是也说游晔平时就胆小畏缩,一个大小伙子,说话做事连腰杆都挺不直么。从欧队和向队的描述来看,游晔肯定是个极端社恐分子,除了工作中极少需要与人打交道和接触的情况外,他很可能无法正常与人保持和平友好的沟通交流;这么些年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工作场合,周围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孤僻”和“一声不吭”,反正总结下来,我认为游晔在一定程度上是自身经历造成的“失语”和事后有意识地进行“自闭”,属于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吧。】
由于游晔作案动机的缺乏,现在大部分人心里都赞同萌萌的观点;不过众人里看游晔最不顺眼的向义昭,显然是不满意萌萌对于游晔那番近乎于“开脱”的解释,他集中火力展开攻势、摆明立场,质疑道【如果非要给游晔找个动机,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大家千万别忘了,就在上个月底,吴慈梦还狠狠地当众羞辱过游晔呢,虽然范围只是在七号厅内,我说的这个“当众”有点不太准确,但毕竟是他在同事和上级面前;如果非要加上游晔的童年经历来分析推测,那我得说游晔必定是非常怨恨他母亲游沁蕊,所以,会不会因为上个月吴慈梦对游晔居高临下的态度和折辱他人格的做法,突然激发了他对于游沁蕊的恐惧回忆,他才要把自己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恨意全部投射到吴家人身上,最终痛下杀手?】向义昭此言一出,大家或点头或摇头,但都未发表看法;倒是罗敏娟表示理解后又提出了矛盾点,道【小媛刚才分析说游晔像个“活死人”,这我倒是非常赞同;试想,游晔的性格中心就是自卑怯弱、封闭消沉,那他是否会因为那位一向趾高气昂的千金大小姐吴慈梦,习以为常地对他表现出轻蔑和侮辱,而突然红了眼、激发了杀人的欲望呢?如果是那样,游晔难道不应该立马气血上涌,当场失控发作么?难道不该激情杀人、随便拿起手边餐盘碗碟啥的就给吴慈梦脑袋开瓢么?】一连串反问后,罗敏娟轻轻一顿,继续强调自己的观点道【所以,我想关键还是在时间点,为什么一定是这个节骨眼呢?大姚也说了,要是真的是单纯的“仇富”心理作祟,那游晔第一天上班就可以掀桌了,要不然之前随便哪次被哪个客人嘴了几句也可以直接干了;若是被吴慈梦刺激到发狂,那游晔本该立马采取动作,而为何所有事情都这么巧地发生在昨天呢?如果当时被吴慈梦那样对待游晔都忍下来了,之后过了一个月,游晔又是如何在这段时间内把那股怒气转化成杀意,并付诸实践的呢?反正一时都忍了,那事情过去后不是继续忍气吞声更符合游晔的个性么?像当年那样,母亲死了他也只是呆坐在家里、维持最低生命需要,说白了就是等死。难道如今他就会为了一点点不值钱的尊严开始有预谋地杀人了?总而言之,我觉得向队提出的方向值得考量,将游晔作为嫌疑人之一没问题,但我们可能还没找对刺激游晔的那个具体契机和缘由到底是个啥;就算我们抓住了游晔的犯罪证据,这个契机才是之后撬开他嘴的关键。】
看着萌萌和文佳媛两人挤在一张桌上、一丝不苟一字一句地收集记录了各位的观点;已经静静“观战”半天的欧仲霖并没有在这一轮的讨论和猜测中站队,他走到大屏幕旁边,指着其中的一些文字,看似不经意但好似又意有所指、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家说得都有道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痕检、尸检和其他各项检测结果出来前,谁的嫌疑都无法排除;至于游晔嘛,来,大家都看过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里,他也是在平安夜这一天出生的呢,就是昨天的案发时间;可能又是我太敏感了,但真有这么巧么?另外还有一点,要不是刚才大姚提出来,我都差点忘了游晔是如何入职荣福斋的,而且你们也不止一次提到钱顺昌对于游晔的评价;这倒是让我觉得有些意思。首先,钱顺昌的笔录里提到当时决定是否录用游晔时,他是想把游晔涮掉的,而吴宗椋正好在场、还看中了游晔,这样才让这小子留下来;可为什么一个大老板会在普普通通的员工面试时恰好就路过观摩呢?难道是那风评低下的吴家二老头一时兴起与民同乐、特地来体察民情、体恤下属不成?还有,从游晔的角度看,你们觉得他是那种会在一众人面前大声说话表现自己的性格类型么?但他为何偏偏就对这份在荣福斋当服务员的工作那么上心?还能中气十足地大声报菜名了?为何突然就那么想表现自己?可能是我多心了,虽然不好说游晔和吴家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要是说游晔和吴家人之间完全不搭嘎,我也不太能说服自己;总觉得我们漏了点什么。其实,娟姐说得很对,如果要将游晔列为头号嫌疑人重点考察,除了实打实的物证,我们接下来的调查关键在于找到引发他心态/爆/炸/的导火索和时间点,即他到底有什么动机如此仇恨吴家人。】
最后,欧仲霖环顾四周,锐利的眼神慢慢扫过组员们疲惫不堪又坚定不移的面庞,温声道【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起案子大家尽力就好了,压力肯定要有、但与其想着明后天会怎样,不如做好眼下的工作来的更重要;昨晚小昭布置的任务优先处理吧,散会。】随着队长大人一声令下,大家重新回归自己的岗位继续挖掘与嫌疑人相关的信息;一时间大办公室很快地又浮起阵阵的交谈声、键盘声和走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