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的视角
封臣劝我为父举旗。
“公爵大人是南境主君。皇帝不分青红皂白扣押公爵,就是羞辱南境。”
我反问:“谁领军?谁指挥?士兵哪来?供给呢?”
“只要您召唤,南境即刻集结十万大军。您的封臣们,包括我,也会自动请缨。国库四分之一皆来自于南境的纳税。更遑论南境连年风调雨顺,贯朽粟陈,打得起。”
“十万?”我问,“他们都是壮年,去种地,去打铁,也好过死在战场上。”
“少主您宅心仁厚,”我面前的封臣面露鄙夷之色,“但打仗是士兵的天职。他们可以建功立业。公爵大人的养子,罗柏先生,不就主动参军入伍吗?”
我与妹妹交换眼神,道:“伯爵大人,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战争无论输赢,皆是两败俱伤,受赏的是贵族,遭殃的是平民。很抱歉,我得斟酌您的提案,但我很感激您的勇气和忠诚。”
“少主,那你要如何营救公爵?”
“我自有打算。”
“莫非你怯战?南境宁折不屈,即使是几百年前的朱家军,也没有将我们打败,只是求和。”
“我当然不怯战,”我冷冷道,“你是在质疑罗家少主吗?”
“不,先生。”
“那就退下。”
我挥手,目送他走出书房。
“哥哥很有主君风范呢。”罗鸢浅笑。
我靠在椅背上,无奈:“怎么天天打打杀杀的。救出父亲,和减少伤亡,明明可以一举两得。”
“哥哥,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让我想想。”
京城大雨倾盆,如一帘瀑布。
我下马车,半边脸顷刻间被打湿。我咬牙拉好兜帽,领着仆人入住酒店。
“呼……”开好房后,我强打起精神,“我记得,囚犯午后可于墙边的绿地漫步。明天中午我会去碰碰运气。你们去打听打听情报,只一个人跟着我就行。”
烟雨朦胧,即使是午后也燥热不堪。罗宿坐在窗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透透气。雨水打在窗台,溅湿他皱巴巴的衣袖。
一连几天,我都扑了空。我焦急难安,引起守卫的猜忌。
“你是谁?”隔着栅栏,守卫冷冰冰问。
我慌张道:“我……我就是来看看……”
“你不会是想为犯人传递消息吧?”
“不……没有……我就是来看看……”我努力做出无辜又愚蠢的模样,“我听闻在雨天这儿会有鬼魂出没,所以我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得奇遇。”
“封建迷信,快走快走,不然把你也抓进来。”
我脚底抹油逃走了。
回到酒店后,惊魂未定的我才后知后觉:“唉呀,我可以收买那个侍卫的嘛!”
第二天,澄澈的阳光自逐渐褪去的乌云间倾泻而下。
我瞥见掩映在绿树后的熟悉的身影,欣喜若狂,忙捡了颗石子丢出去。
“嗯?”父亲扫了侍卫一眼,沿着石墙闲庭信步。
“我已买通侍卫,后天,晚上十点,接应。”父亲绕到我的藏身之处,压低声音道,不等我回复,就装作若无其事离开。
我心“砰砰”地跳,又自豪又惊惧不安。
我拉好兜帽,转身想走,却撞见谢郑正朝我笑。他身后跟着几位穿白衣的仆人。
我吓得呆若木鸡。
“罗兰先生,别来无恙。”谢郑赠与我一朵红玫瑰,语气还算温柔。
“别来无恙,谢郑爵士,没想到能在这碰到你。”我心惊肉跳,勉强笑道。
谢郑上前几步,端详我:“是呢,我很荣幸。”
“替我向罗鸢小姐问好。”
“我会的。”
“罗兰先生,你为何来此呢?”
“我是来旅行的。上次走得匆忙,没能一览京城景色。”我哂笑。
“那需要我送你回旅馆吗?”
“不用了,不用了,劳烦谢郑爵士费心。”
“需要我担任你的导游吗,罗兰先生,”谢郑微笑,“我能期待能与你共享夏日景色。”
“不必,”罗兰转身就走,“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谢家的仆人将我团团围住。
“谢郑大人?”
“罗兰先生,我很遗憾,我很希望成为你的朋友,”谢郑拉了拉他的白手套,“也无意得罪你。”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谢家已经为罗兰先生你收拾出干净的套房,”谢郑歉意道,“离这儿不远,请你移步。”
“所以,现在,我是你们的囚犯了?”我大惊失色。
“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落在皇帝陛下手里,只怕待遇会更糟,”谢郑优雅鞠躬,“很遗憾,如果可能,我无意与你的第一次独处表现如此粗鲁。唉,希望在这短暂的不友善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戏剧或者……”
我冷冷道:“谢家,永远也不会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忘记我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对于你的遭遇,我感到悲伤,”谢郑遗憾道,“血仇在我们的家族之间划出不可逾越的鸿沟。”
静默了好一会儿,谢郑问:“罗鸢小姐也进城了吗?”
“没有。”
“也许她正潜伏在某个角落?”
“呵,那你大可以搜城。”我冷冷道。
“不必兴师动众,京城到处都是谢家的信天翁。”
“我知道,你对我很生气。为祈求你原谅我的无礼,”谢郑苦恼道,“在这段短暂的路程中,你可以向我提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我愣了愣,盯着谢郑真诚的眼眸,问:“我父亲大人如何了?”
“形势对他很不利,”谢郑道,“十一年前的那份控告太致命了。”
“什么控告。”
“当年,你的母亲,伍有容夫人,指控她的丈夫与皇后有奸情。”
“不……不可能……我父亲和皇后是亲姐弟……不,不对……我母亲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指证?”
谢郑怜悯道:“这是事实,先生。”
“那……当年皇帝陛下……如何处置的?”
“处置的结果是,罗兰先生你的母亲,因诬告皇后,而被指证为女巫,受火刑而死。”
我浑浑噩噩,被人推上楼,锁在房间内。
“我父亲该怎么办!”我跑到门边,对着锁孔喊道。
谢郑叹息:“他会被皇帝定罪,和你的姑母手牵手上断头台。”
罗柏的视角
第一场战役,就死了很多人。
敌军的炮舰□□如海上堡垒,灵活凶猛如虎鲸。很多人要么当场被炸死,要么在甲板翻滚着活活烧死,要么被海水吞噬。
我亲眼所见,一位士兵是如何被炸得开膛破肚。他白花花的肠子,像章鱼的触手,溜到我脚下。
“救我……”他还活着,还在向我呼救。
我没有救他,因为一条腿和一只手打中了我的腹部。
所谓全副武装,只是个笑话。盔甲、软甲、头盔,并不能让你幸免于难,只能让你在痛苦中多苟延残喘。
我举着流星,看见谢奕扛着铁锹,为牺牲的战士挖掘坟墓。他看向我,满目哀戚。
“谢谢你,”我走过去,“拉了我一把,不然我肯定会掉进海里。”
谢奕没了平日里那股狡黠,他敛眸:“天主在上,任何人受难,我都会去救的。”
“生命脆弱。”
谢奕打了个寒颤:“是呀,生命脆弱。天主会怀抱逝去的生命,惩治活着的恶人。”
我将近一个多月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
“你知道,我父亲怎么了吗?”我试探地问。
谢奕警惕地打量我:“你忘了,不可妄议政治。你不是风纪小组的组长吗?”
“我只是想知道,我父亲如何了。家事不算政治。”
“哦?”谢奕冷哼,“你不会把我抓去鞭打吧?”
“不会。”
“但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只能告诉你,他出了事。至于什么事,你去问将军吧。”
我知道自己将他们绑到广场上的姿态很邪恶。
在他们眼中,说不定是“狗仗人势”。
我将目光落在谢奕脸上:“谢谢你的建议。”
我越过推车——里面装着残肢和尸体。我不忍直视。
“不擅交际”拯救了我,让我免于心碎。
认出熟人的心碎。
“将军正在议事。”书记官道。
我于是候在将军的营帐外。
“我早说过,不能冒进,”伍将军零星的话语可显愤懑,“就算你是陛下派遣的大使……我会如实撰写报告……请你自便……”
我一边听,一边想:皇帝陛下派遣自己的宠臣,赴前线,是为了镀金。可那位大臣目中无人,不顾将军的劝阻,一意孤行。
我想起那肠子。
“我会让你为自己的无礼付出代价。”使者摔帘而出。
我为他让路。
书记官走进去,片刻后,示意我进来。
“将军,”我惊诧于将军的哀伤——我以为他应该被愤怒涨红脸,应该显得威严可怖才对,“我们死伤很严重吗?”
“嗯。很多孩子,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静默。
“你有事吗?”
“我……我想知道……我父亲怎么样了……”
“你还没断奶吗?”
“我父亲出了事,对不对?”
“你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同僚。”
我红了脸:“我很抱歉。”
将军盯着我:“我对你很失望。”
“我会去领罚。”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