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青翰欲言,卯日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姬青翰的脸,截住他的话,“阮次山回来了,太子爷还不打算放开我,是打算吓着我们的柔弱巫医吗?”
姬青翰并未放手,目光从他的脖颈上掠过,垂下头泄愤般地咬到卯日的咽喉上,在阮次山进屋的前一刻又躺了回去。
阮次山抱着阮红山的药典手记环顾屋内,疑惑追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姬青翰并不回答。
屋内只有一个病人,昏迷的楼征在隔壁,阮次山想不出他在同谁说话,索性不再纠结。
“我听阮红山师傅说起过情蛊,西周时,有些男女被爱意蒙蔽了头脑,就想着向巫师求这道蛊,用来下在妻子、丈夫身上,好套住对方的身心。”
“一道蛊下去,那人便成了专情人。多道蛊下去,此生非下蛊人莫属。会制情蛊的巫师因此也多了起来。后来因为疫祸与战乱,陆陆续续死了许多巫师,炼制这道蛊的办法也随之失传。”
“这是楼征的药方,我都进行了标注,等月万松醒来,可以交给她去熬药。” 阮次山将一叠药方放在桌上,“我对你身上的情蛊十分感兴趣,想试着为你解蛊。不过有一味药百色寨中没有,我需要进山里去寻。但后面几天估计要忙着赶鸟节的活络,腾不出时间,而过了赶鸟节就要进入雨季,那药草容易被雨水冲烂根。事不宜迟,我只能今日去一趟。”
阮次山已经在收拾采药的东西,“我会请阿摩尼长老看顾着你们。阿摩尼长老为人和善,还是百色的第二位巫医。若我不在,寨中人生了伤病都是他在救治。你们大可放心养病。”
卯日却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阿摩尼,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
阮次山:“我会在今日天黑之前赶回来。”
阮次山因为情蛊显得有些亢奋,匆匆交代完,披上蓑衣斗笠,扛着背篓出门。正巧月万松听见响声下楼,阮次山与她简单说明了缘由。
见他没有带上鹦哥,月万松便主动揽下了照看楼征与鹦哥的活。
片刻后,月万松提着鹦哥的笼子走进屋内。
鹦哥缩在鸟笼角落,歪着脑袋看向卯日的方向。
月万松拿了一把草籽过来,诱哄着鹦哥飞出鸟笼:“阿达,来。”
阿达扭过头,突然嘎嘎地叫起来,翅膀快速拍打,在鸟架上慌乱地起飞,又被爪上的锁链扯住。
月万松没有办法,只能伸手将它捉出鸟笼。阿达便在屋中惊慌地叫喊起来,声音十分像男人。
“阿摩尼!阿摩尼!”
“红胖胖!绿瘦瘦!”
它又反复叫了几遍,都是相同的话。
一时间,屋内只充斥着它尖锐又诡异的声音。
“红胖胖!绿瘦瘦!”
卯日察觉到古怪:“阿达是阮次山养大的?”
月万松把食物递给阿达,尖叫的鹦哥儿终于安静下来,却没有吃东西,只是耷拉着脑袋,立在桌角不动了。
“不是。阮大哥说是六年前他从别人那里将阿达领过来的。那时候阿达精神比现在还糟糕,因为上一任主人离世,阿达受了很大的惊吓,到了阮大哥家滴水不沾。阮大哥一度以为它活不下来。”
卯日观察着阿达:“它上一任主人是谁?人在哪?”
月万松:“阿达的上一任主人在六年前得了传尸痨,咳死了。还是阮大哥去给人收的尸。百色常用红木棺下葬病死的人,阿达主人死后,阮大哥跟着人将棺材抬上附近的洞穴葬了。”
悬棺葬。
除了寻常的水火风土丧葬风俗,西南一代的偏远地域还流行一种悬棺葬。
这种丧葬风俗会将尸首放进棺材中,由抬棺人抬到村寨附近的洞穴里存放。那些洞穴往往在临河崖壁上,抬棺人需要用绳索藤蔓捆住棺材,搭着悬梯,将棺材小心运送到高处的洞穴放置。
卯日点头:“我知道了。”
阿达在桌上慢吞吞地移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百苗图。它似乎被色彩显眼的绣图吸引了,专心地看着那幅画。
只是阮次山眼下不在,卯日心中疑惑也无人解答。
天色又亮了一些,阳光从薄云中斜射下来,似是抖落的薄纱。细雨还未停歇,但屋外已经断断续续响起了人声。
卯日走到窗边,见百色人起了个大早,有的背着鸟架、有的扛着东西,麻线一样连绵不断朝着山坡下赶,大约是在为赶鸟节做准备。
这时,有三人逆流而上。
为首的老人似乎是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路过的百色人都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阿摩尼长老!”
“大长老早!”
因为还没到祭祀的时候,阿摩尼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衣裳上用针线绣出各类图案。他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两道缝,藏在弯弯绕绕的沟壑下。
“阿摩尼长老,细崽又惹祸了!昨天他去偷大水家的鸟,结果被水哥家的大鹅撵到了河边!”
阿摩尼用竹杖跺了一下地面,哈哈一笑:“那个混小子,我回头碰上准收拾他一顿!等忙过这段日子,我去看看大水!”
四周响起快活的笑声,人群辞别阿摩尼。阿摩尼面带微笑地挥手,又转过身朝着卯日的方向望来。
那张慈祥的脸对上了卯日的视线。
卯日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阿摩尼喃喃自语:“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原来他只是在看雨,不是在看卯日。
阮次山离开前特意去拜访了阿摩尼长老,请他帮忙照看姬青翰等人。阿摩尼早就听说有外乡人进入了寨中,现在听阮次山说是求医的人,紧赶慢赶过来。
阿摩尼一进门,便笑呵呵地说:“次山那小子不像话,把客人落在家里,自个去寻药草。还望月姑娘不要怪他,他向来是这个性子。这段日子,你住在次山家中,若有需要,大可以来找本长老。”
月万松点点头:“多谢长老。”
阿摩尼:“两位病人可还好?”
“阮次山大哥离开前留了药方,若有问题,恐怕会叨扰长老。”
阿摩尼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阿摩尼将送来的东西送进屋内,背着手在屋内端详起来,他没有靠近姬青翰的那间屋子,倒是里面的阿达听见响动突然尖叫起来,扑腾着翅膀就要外面飞,却一头撞在窗柩上,羽毛都抖落几枚。
月万松心疼不已,连忙满屋子追阿达。
阿摩尼站在门边,打趣道:“月小姐倒还喜欢这只鸟。”
月万松道:“家中小女曾养过一只画眉鸟,有一日没锁好笼子,叫画眉鸟逃走了,我见这只鹦哥就想起了家中画眉鸟,所以喜爱不已。”
这期间卯日就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听到月万松这么说,似乎兴致上来,径直从月万松和阿摩尼中间走过去,开始逗弄阿达。
阿达果不其然在笼中尖叫起来。
苦了月万松,明明能看见他,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同阿摩尼说话。
阿摩尼眯着眼睛,不适地摸了一把手腕:“许久不来次山家中了,没想到这么阴凉,让我这把老骨头有些受不住。”
阿达:“阿摩尼!阿摩尼!”
阿摩尼头也不转,已经习惯被一只鹦哥直呼大名:“阿达真是通人性,就是整日这么争吵,恐怕吵着了两位病人休养,月姑娘不如送到别家去,也好安生些。”
他考虑得十分周全,“月姑娘要是舍不得,我那就有一只画眉鸟,安静聪敏,调教得极好,你见了若喜欢,大可领了去。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两位小友会照看你的好友们。”
月万松不敢放陌生人来照看楼征与姬青翰,原本想婉拒阿摩尼的邀请,但卯日却在此时点了点头,她顺势应了下来。
“那好,大长老稍等,我去准备准备。”
月万松进了屋内,将门合上,一直装睡的姬青翰睁开了眼,开口第一句便是:“阿摩尼不对劲。”
月万松将人扶起来,靠在榻边。
“殿下,怎么说?”
姬青翰却道:“孤的直觉。”
卯日跟着进来,笑吟吟地望了他一眼:“我与弟弟看法一致。万松,劳你应下他的邀请,去他家中看看那只画眉,我会跟着你。弟弟不如一道去,整日窝在榻上,骨头都软了,日后长不高怎么办。”
姬青翰淡漠地回他:“孤今年二十又三,再长该成巨人了。”
姬青翰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竟然清醒过来,月万松便猜到那伤估计和卯日有关,也不再多问,只推来四轮车,推着姬青翰一起去阿摩尼住处。
“这是赋公子,他难得苏醒,我想着正好推他出去走走。”
阿摩尼没有计较她另外捎带外人,热心地介绍起百色的风土人情。卯日不用推姬青翰,只稍微落后两步,慢悠悠逛着百色寨。
一柱香后,一行人终于抵达阿摩尼的住处。大长老家比阮次山家更为宽敞,四方的院井中,一面粗长的黑鼓沐着雨。
那张巨鼓横放在地上及卯日腰高,长近两米。鼓上盖着一张红棕色倒斜的田字大布,色彩绚丽,图案繁复。黑鼓上还系着绣有色彩斑斓图纹的绸带,若是敲响,定然响彻天地。
阿摩尼见月万松的目光好奇地往鼓上飘,开口道:“这是赶鸟节祭祀用的鼓,名为夔牛战鼓。前日刚从地里挖出来。鼓臧节十三年举办一次,今年的赶鸟节正好与鼓臧节一起办行,所以声势格外浩大。你们赶上好时候了!”
卯日还记得,阮次山想要祭祀大典上的一面鼓,大约就是这面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