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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白玉玦(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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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氤氲的雾气,李玚察觉到身旁人的异动。他伸出手拦住沈书清:“少喝些。”

沈书清并没有放下杯子,反问道:“殿下能喝,我喝不得?”

李玚被逗笑,随意地将酒杯搁在桌上,任其滚落:“不过叮嘱了你一句,倒责问起我来。”

沈书清看向桌子旁空落落的炭炉,假装不解地问道:“怎么不生炭?”

“身上冷,生了也是浪费,不如喝酒暖和。”李玚揉着太阳穴,缓缓地说。

他睁开眼扫了眼沈书清,笑道:“你不也是一样。”

沈书清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李玚指了指沈书清放在一旁的斗篷,漫不经心:“斗篷都淋湿成这副模样,如果你跟我说是坐马车进的宫,我是不信的。好端端的,何故徒步?”

“和你一样。”沈书清答。

李玚会意地合上眼睛,昏沉沉地靠在桌上。

沈书清的手指敲着酒杯,小声说道:“昨日是我扫了你的兴,若不是我非要去苏府,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李玚叹了口气,看着头上的悬梁,平静地说:“不怪你,不是昨日,也会是今日明日或他日,总归要来的,早些晚些罢了。”

沈书清低下头,固执道:“那也不应该是昨天。”

李玚的目光霎时间变得柔和,他安静地盯着沈书清苍白的倦容,温柔安慰:“如此说来,那还是我非要拉着你去放河灯,惹得你触景生情才要去苏府,思来想去过错在我。”

听完李玚的一席话,沈书清舒朗了不少,脸上带了点隐隐的笑意。

“开心了?”李玚的眼神里带着微醺的醉意,少了些平日里的冷酷疏远。

沈书清方才端起酒杯的侠士豪气尽散全无,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明明是你借酒消愁,却安慰起我来。”

李玚摇摇头,感叹道:“郭明来出事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些天琐事缠身,没有余暇去顾虑这些,当郭长规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自己毫无防线,积压了许久的愧疚、悔恨,在昨夜,展露得淋漓尽致。”

沈书清挪了挪椅子,离李玚近了些,担忧地看着他。

李玚微微抬眸,瞧见沈书清忧虑的目光,心竟也跟着沉了下来,可嘴上仍是倔强:“不过一场离别,不算什么。历经过父子猜忌、兄弟相残、爱人离世,我的心早就铸成了铜墙铁壁。你不信的话可以剖开看看,上面还长了几把锋利的刀。”

沈书清看穿李玚的强颜欢笑,忍着心疼说了一句:“可心终归是软的。我知晓你的难处,阿浔,可以不用憋在心里。”

李玚偏过头去,不愿让沈书清看到他悲苦的模样。

沈书清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他。

静默了半晌,李玚才沉沉地开口,娓娓道来:“自苏府出事那一夜,我便下定决心,要争皇位。在和你相遇之前,我抛去所有欢娱,满心满眼都是算计谋划,不曾留下半刻闲暇,因为我怕,想起你。”

他转过身来,凝望着雨帘外的高墙玉宇,接着说道:“遇见你之后,我所筹谋的,仍按着原定的计划走,可我的心,却控制不住地偏向你。这一遭逢,我就知道,我的心乱了。我自知心中装着苏筠,装着夺储,定定装不下一个沈书清,傅深也不止一次劝过我,你我之间并无可能,可我有时却仍想揣着糊涂,不想做个正经之人,你可怪我?”

“不怪的。”沈书清答。

李玚抹了抹眼角,继续述着:“我见过许多生死残杀,见过无数阴谋诡道,我知深宫里的无奈,高堂上的厮杀,我不愿意看到这些发生,可我却不得不忍痛接受这一切,甚至成为那样的人,我有时真的很厌恶我自己。”

谈及此,他顿住了。

“我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我不能亏待天下,亏待臣民,更不能亏待你。”他终是说出了心中最艰难之事,无力地垂下头,无措得像个三岁的孩童。

沈书清轻轻地走至他身边,双手托起李玚冰冷的脸颊,平视着他:“阿浔,人间的悲情冷暖非我们所能操控,木已成舟,我们只能接受。我知道你敬重郭长规,心疼郭长规,也知你想护我周全,恰恰正是你有这些能力,才能担起这些,不是吗?我说过,你是这天底下最适合当君主的人,这不是虚言。”

所有的坚强都卸下,醉意尽数消散,李玚被这寒冷的北风吹得格外清醒:“当这天下之主,心狠,乃正解。我守的中正之心,适合为臣,不适合为君。”

中正之心。

沈书清自嘲地笑了笑,言道:“阿爹守的也是中正之心,可他仍是含冤而死。”

李玚有些错愕,回头看向她。

“但是阿爹无愧于天地。”沈书清长舒一口气,这就是中正之心的答案。

她释然地笑着,松了手:“阿浔,世道再难,我们也要无愧于天地。我们还有许多东西要讨回,可不能就此言败。郭长规说得对,权力可以得到一切。”

李玚落空的心,慢慢回到了地面。他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却一直纠结自缚,走不出心中的漩涡。

如今,他得解。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不经意的阳光从云缝间挣扎而出,洒下几道残影。

“可轻松些?”沈书清笑盈盈地望着他,耐心问道。

李玚弯腰拾起地上的酒杯,敞言道:“好多了。”

他将脏污的酒杯扔在一旁,端起一只干净的,又斟了些酒,一饮而尽。

“今日这些话,我从未同旁人讲过,连傅深都不曾。同你念叨了一番,心中轻松了许多。”他淡淡道。

沈书清转着酒杯,不敢直视李玚的眼睛:“阿浔,受苦了。”

李玚没忍住,又喝了一杯。

沈书清见状,握住李玚倒酒的手腕:“你不是清醒了吗?”

酒劲忽的有些上头,李玚眯起眼,反握住沈书清的手腕,用力往前一带:“你看我像醉了吗?”

男人微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沈书清下意识地想躲,李玚却抓得更紧。

此人明明方才还浸在愁绪之味中,怎的一下就变得猖狂。

“谁跟你说,我清醒了?”他眸中晦暗深浅,渐渐浮生出一只猛兽来。

沈书清被酒气熏得有些发昏,尝试镇定:“殿下,你醉了。我去寻人来服侍殿下。”

她正拨开李玚的手要逃,李玚却不松手:“你刚才叫我什么?”

“殿下,有错吗?”沈书清放弃挣扎,干脆任由李玚抓着。

李玚的目光霎时暧昧,直勾勾地盯着沈书清。

沈书清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垂眸避开视线。

李玚松开一只手,倚在桌子上:“我不要听这个。”

沈书清咽了咽口水,她明白李玚所指何意,可此时此景,她羞于启齿。

“殿下,我今日来,一是复命,二是宽解,没有别的心思。”沈书清低着头,想赶紧离开。

李玚有些许落寞,但还是放了手。

沈书清转身正要离去时,李玚瞥见了她白皙的脖子,如同上等的玦玉。

迷糊的意识突然被风吹散,李玚又拉住了沈书清的手,细细察看着她的脖子:“月牙形的疤……”

沈书清没料到他会此刻念起她脖子后的疤痕,讶异之余,徒存释怀:“剜去了。”

好似在讲一件很平常的事。

李玚这才反应过来,难怪扬州之时她能如此淡定,原来早就知道自己识破不了。

自己多年经战,大伤小伤不断,却也不至剜皮磨骨。

心狠狠地揪成一团,李玚极力克制自己发抖的声音,问道:“疼吗?”

沈书清淡淡地笑了一下,眺望着金光闪烁的楼宇,“身上有多疼,才发觉自己的心有多疼。可是很奇怪,我竟一点都不觉得痛,大抵是心已经快死去,不为这身残躯而活了吧。”

李玚站起身,缩回想要触碰的手,“心如玄铁,才能重活一次。”

沈书清深深吐出一口气,和檀香炉中的袅袅白烟混在一起,消失在空中:“是啊,心如玄铁,才能接着活。”

“阿浔,你明白了吗?”沈书清接着说道,似在聊一个很寻常的话题。

可柔可狠,方能为君。

这是她想告诉李玚的答案。

其中度量,当自己思量。

空中凝滞了一会儿,身后才传来李玚笃定的回应:“我明白。”

沈书清心头一颤,她更想告诉李玚,其实在她心中,他就是如此为人。

如修竹,秀色而坚韧不拔;如苍松,清冷而知世冷暖。

可她不能说。

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可不敢多行此一步,免得自己又入虎口。

她扯开李玚拉住自己的手,手指冰冷却骨节分明,似白玉制的扇骨。

手瞬间腾空,李玚惊惧地抬眼,见沈书清抱起斗篷,就要往殿外走。

他没有挽留。

沈书清瞥了眼外头尚好的日光,柔声道:“虽出了太阳,可冬天日头短,一会儿就冷了。我还是寻些人来给你添上炭,对了,今日这酒可切忌别再喝了,伤身。”

李玚没有反驳,点点头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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