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污蔑!”那小队长胸口起伏,嗓音嘶哑,“杂......杂种........”
他话音未落,裴朗宜手里的烙铁就递到了嘴边,灼热的温度几乎贴上了他蠕动的嘴。
“收回去。”
裴朗宜笑不达眼底,“不然我保证,这烙铁会烙在你爹的棺上。”
那人颤栗地咽了下去。
他差点忘了裴朗宜的父母是谁,本朝本代,齐王夫妇几乎是忠烈的代名词。
裴朗宜不愿子承父业,并不代表他亲缘淡薄,而是全然相反的,他始终记得。
一旁的长风攥紧了拳头,羞愧不能自已。
“不过算他命大,昨日叫我的侍卫救了。”裴朗宜冷哼一声,把手中夹着的东西一扔。
烧红烙铁与炭块碰撞,溅出些火星。
“我爹......我爹怎么了?”他抬起头,一口气撑着,情绪格外激烈。
裴朗宜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你猜他说什么?”
见他不说话,裴朗宜突然笑了,“他说,等你回家,给你做做炸面藕。”
小队长闻声,全身几乎在颤抖。
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混着血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来,泣不成声,心如死灰地软下来,颓唐地点头:“我说,我说。”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裴朗宜满意地离开,刚踏出牢中,便见长风直直地跪到了地上。
“奴才犯了大错,请主子责罚。”
裴朗宜背着手,望了一眼月亮。
那是一轮圆月,皎洁地挂在天上,裴朗宜看了片刻,想到了那句炸面藕的谎话。
硬得像石头的人听到一句父亲的话软成了柳絮,即便没寻到他的父亲,可这事打听就打听的出来。
他却无双亲的软肋可寻。
裴朗宜这才看着这个一直跟随左右,忠心耿耿的侍卫。
那本是他爹的侍卫。
他垂眸,声音听不出语气:“你没错,我不像我爹。”
长风抬头,望着小王爷的脸,几乎与旧时的王爷的脸融合在一起,只是小王爷总是一副懒散姿态,经年累月,也就觉得不像了。
他正要开口,便听裴朗宜说:“我也不想成为他,起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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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的口供同队长的凑在一起,便拼出了齐东来这个人来。
原来,原本从户部走账的银子确实是一百二十万两,只是到了京郊,那小队长便悄无声息地叫一队人马分了岔,去了黄庄,而那黄庄的管事正是齐东来的老乡。
至于如何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户部的眼皮子底下偷走四十万两白银,所用的计量更是简单——
这人是柳贺良的心腹,假借柳贺良的名义同上头的人对接,再不断同柳贺良暗示,那是八十万两银子。
至于那文书,确实不是假的,只是涉及银钱众多,分了两份,那写文书的官员还写了第二份罢了。”
如此,一个无需多费劲的闭环就完成了。
至于东窗事发时,自然都是柳贺良的错。
而最终的矛头,却直指岑父。
于是卦象上说背叛反水,小人当道。
听完这些,岑父久久不言,慢慢地走了回去,瞧着背影似乎沧桑了许多。
兹事体大,他将一众人等全都交由京中审理,自己专心管起了治水。
齐东来等人被判斩立决,流言蜚语不攻自破,岑父也因御下不严受到了牵连,罚了一年的俸禄。
自此,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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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是在京中,裴朗宜问晋明琢想不想去看。
晋明琢闻声摇头,事情查清了,她却没有满身疲惫心事放下的感觉。
说这话时,她坐在河边的石台上,抬头望向裴朗宜:“齐东来说了什么?”
自上而下的视角,显得眼睛更大。
巴掌大的一张脸,唇红齿白,那簪着花的脑袋就在他跟前,随着微风,头顶的容貌微微颤动。
裴朗宜心里痒痒,想摸。
“他说,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八年了,觉得以自己的才干,早该升职了,岑伯父看似看重他,实则处处压着他。所以他心生怨恨。”
裴朗宜回答的心不在焉,极力克制着,把自己的眼睛从她头顶移开,看向潺潺的流水。
无名无分的,他想,太唐突了。
晋明琢点点头,这个说法无可挑剔。
可是......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发芽的的柳条垂到水里,在风的助力下,扰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应该有很多解决办法的,晋明琢想。
她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却也知道齐东来用了最恶毒的那一种,来报复曾经提携他的恩师。
毁了她珍视的,爱戴的,也差点毁了她。
晋明琢慢慢地,抱着手臂,脸埋到手臂上,无声地颤动。
裴朗宜无声地看着,见她单薄的身影发着抖,攥紧了拳,又松开。
他沉沉地开口道:“他行刑的日子是今天。”
有什么区别呢?
晋明琢泪眼朦胧地想,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抽噎着。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每次问你,要么岔开话题,要么佯装生气,要么沉默,能叫你难以启齿,我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裴朗宜往前走了两步,折了两根柳枝,随手编起了柳环。
“我是想说,今天过后,你的日子会跟以前一样明亮。”
他轻轻地将柳环放在了她的发顶。
那一刻,有白鹭从林中飞起,向着清明的天光,沿着长流的碧水,向远处飞去。
晋明琢抬起了头,眼中也有盈盈的水光。
她望向他,慢慢地笑了。
心情平复下来,想到裴朗宜突然会哄人了,她有点感动,还有点欣慰,于是叫他的名字:“裴朗宜。”
“嗯?”
晋明琢擦干了眼里的泪水,指间绕着帕子,一手去摸头上柳枝编成的环。
决定好心地助攻一下:“你下次给我编个花的,我喜欢海棠。”
裴朗宜走过来坐下,“还有吗?”
“其他的,自己慢慢琢磨去。”
晋明琢摇摇头,笑着站起来摆手,走了。
鹅黄的袖子随着她的幅度晃着,生动又鲜活。
裴朗宜瞧在眼里,觉得实在养眼,他假意抱怨:“怎么这样。”
笑的懒懒散散,站了起来,跟了上去。
“我近日回京一趟,找找你说的那本书,顺道去瞧瞧慎玉。”
“说起这个。”晋明琢顿住,那毫无心事的笑意消失了,同他说:“你让我同你说......”
晋明琢说得难受,换了个称呼:“王爷让我同小王爷说。”
说着去看他,见裴朗宜脸黑了。
“这也不行?”
她提高声音,不可思议地反问。
“王爷是我爹。”裴朗宜不爽地开口。
见晋明琢愣了愣,噗嗤笑出了声。
他这才意识到这话的歧义,脸更黑了。
这莫名其妙的争强好胜是怎么一回事,晋明琢简直不能理解。
但她很擅长顺毛捋。
“我知道了,以后不这么说了。”她敷衍了两句,接着说:“你得注意一下钦天监监正,冯天测。”
“最好别叫他知道你此行的目的。”
听她前半句明晃晃地在敷衍他,偏偏是放轻了语气说得,裴小王爷非常鄙夷自己,但很受用。
他心满意足地听下去,抬眼:“我以后的上司?”
晋明琢点头。
随即意识到他跳过了带病,直接做了这闲职。
真好,她心想,位高权重非他所愿,虽然阿宜受了苦,可能叫年少的自己不再受这样的苦,单凭心意,也算是另一种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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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科考,在京待了月余的岑慎玉,完整地错过了整件事。
在贡院里关了几天,出来听到齐东来及其手下被斩首的消息,他才知道整件事已经尘埃落定。
齐东来,他呢喃了一遍这三个字。
那是他父亲的得意门生,跟在身边许多年,自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岑慎玉心中有些沉重,正要离开时,冷不丁地被人从后头揽住了脖子。
那人叫他的名字:“慎玉。”
熟悉的声音传来,岑慎玉讶然转头:“小王爷?”
“今天开贡院,我就来等你了。”
裴朗宜松开他,懒散地往旁边一站,周遭是呼朋引伴,或是与家人团聚的举子。
他一身红□□袍,还戴着个耳坠子,显眼得很。
他却不在意,问道:“如何?”
瞧着这人一点沮丧都没有,他心下了然,但流程还是要走。
“还算顺利。”岑慎玉点点头,一切都在这四个字中了。
“那就好。”裴朗宜说着,便听身后的举子说起了岑布政使与齐东来的事。
这事传的沸沸扬扬,活生生的农夫与蛇。
裴朗宜看他一眼,见他反应不大,问道:“你听过了?”
岑慎玉点头。
后头的讨论声音不止,“听说岑布政使之子也在今年科考的举子中,不知道这位公子听闻此事,作何感想。”
“我知道他,”另一个人不客气地说:“岑家早年在京中做官,他儿子叫岑慎玉,那时候吹的神乎其神,等着看吧。”
“是啊,他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子也跟着没脸,能考好才怪。”
话说的实在不好听。
“行。”裴朗宜点点头,立即就要发作,岑慎玉拦了他一下,没拦住。
他勾着岑慎玉的肩,把人转过来,“来,继续说,当着他的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