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哪天的雪如同今日这般洋洋洒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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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芳园的梅花开了。团团簇簇,不争不攘。
她们向来是熟识雪的,因为周围的红砖绿瓦与她们无关。
只是难见今日。
窈窕却急躁,肆意却温柔。雪花遮盖蓝天,更不屑与白云为伍,细细密密,飞速携手织起了独属北芳园的毛毯。
顺着枝条轨迹,描绘冬风意。
颜色中一点一点,是花,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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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黑色皮靴,清楚的在雪深处印下自己的模样。
米白色大衣被凛冽的风故意敞开,接收着不愿归于尘土的雪粒。
只一下,毛毡上便沾满了晶莹的小颗粒。
老人很高,背稍稍佝偻,围着一鲜红色围巾,比梅花艳丽。
即使帽子也压不下白发苍苍,但仍能从鼻眼的立体,感受到年轻时的盛大。
夏青庭总会不经意想起一个人,好像与自己很亲密。
想起在同一个地点也曾经相伴漫步,想起他的笑声,甚至会努力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用今天的词来描述,应是“爱人”。
—唯独,想不起他的长相。
他是一个画家。
他可以敏锐地察觉到每个人面部的细节与特点,清楚地塞到自己的记忆中。
更记得现在的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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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一直当我的绘梦人吗?青庭。”
“当然。因为我是你的’茴’。不是吗?”
对面的人踮了踮脚尖,自己的唇随即怼上了雪天的温热。
“是这样……”
温热散开,自己瞬间不受控制,抱住了对面的人。
“我冷。”
对面的人也未有迟疑地拥抱了自己。
当自己的行为得到了想要的反馈,他刹时以为
[南风归夏意,北风知轮回]。
.那时的周围没有梅树,是银杏。
冬日来得正盛,树干棱角分明,厚雪挂在光秃秃的树梢。
在白色的天地之间,他们彼此是对方眼里唯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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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他却成为了天地间除梅红之外的颜色。
夏青庭颤颤巍巍地拔出陷入深雪中的脚,然后又重新对应着印记落回两个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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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两个人只要心连心,他们的鞋印重合,就一定是特别好看的图案。”
叶南泉慢慢地拔出脚,留下了一行一行的波浪间距条纹。
夏青庭怎能不知道,是谁在鞋柜面前找了又找,换了又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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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庭,你好了吗?准备出门了。”
面前的人蹲了许久,拿着鞋码不同的鞋底轮流比了好久,压根没有看见夏青庭已至身后。
“我好了。”
听到声源如此之近,叶南泉立马假装在整理鞋柜,没有转头,
“我在找我那双暖和的鞋,但是找不到了。”
“那我先去按电梯。”
“好。”
……
—
在鞋底相印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鞋底的图案,恰好清晰地填充在波浪的间距中。
一切刚刚好,有所诉,有所答,有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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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他到这里能想起点什么他所遗忘的,但是没有。
随着时间流逝,周围已经来了些许打雪仗的小孩儿。
——像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从未见过。
他知道叶南泉已经死了,也知道他自己已经很老了,只是不甘心。
事无响应,难以忘怀。
他任由自己在原地随意向前倒去。
他感受到他很累很累,直至失去了意识。
*
夏青庭醒来,一眼就认出了医院的天花板。
只是太累了,有一瞬间竟以为是来到了天堂。
“夏叔!”
他记得她,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的模样。
她格外耀眼的是笑起来的酒窝,伴着向下挑的眼角。
像一只大狗,喜怒哀乐溢于言表。
“为什么啊!那么冷的天,你怎么会一个人出来!”
他记得她。
——他的通讯录记下的人不多,第一个是叶南泉,第二个就是杨小羊。
--杨小羊是楼下的小孩儿,高三的时候抑郁症,坐在天台意欲轻生,被他俩拽了又拽。
大学的时候跟家长闹了几次,得以退学,攒了钱去边打工边旅游。
她是一个“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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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你了,小羊,你肯定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吧。”
一转头,却见到女孩黑了许多,特别的地方还加上了脸部的纹路。
“你也老了啊。”
“叶叔呢?怎么不见叶叔?我就跟你说去我那里,大房子,可好了,我又不住。”
“还是喜欢我们那里。”
“叶叔呢?”
“他走了。”
夏青庭都没料到,自己的语气可以如此平静。
他好像做了一场巨大的梦,在光影斑驳中看到生活的交叉,却又无法使他们交融。
小羊呆住了。
窗外的风雪摇曳,好像扯住了夏青庭自己的白发,贪婪地想要吸收颜色。
“没事儿的,夏叔。”
“我没事,你别担心我。”
沉默片刻。
“对了。我有一个问题需要抉择,夏叔”,小羊从椅子上站起来,比划着,
“我不知道我那么多年是否找到了自由,但我觉得我是自由的。
我看到俗世的人们被社会栓成了一股线,心底的勇敢者其实是定义的傻子。
足足几十年,我去过全球各种地方,试过各种不同的职业,技能也学会了许多,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格。
我看到了人的思想,听到了风的记忆,尝到了雨的苦痛,我仍向往美好。
现在的我,有足够的能力去导演一切,纪录一切,还原一切。
你说我该尝试一下吗?夏叔。从零开始。”
“你不所有的都是从零开始吗?”
“我想纪录下你和叶叔的故事。”
夏青庭未曾预料。
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内又开始一遍遍放映着过去的图画。
“……我记不清他的样貌了。
我不知道。”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疯狂地撞击着床板,被子与被套被手指搓的分离。
“他是……叶南泉………
他死了……所以我记不得他………”
虽心里不解,小羊始终说不出“为什么”,只当作可能是她夏叔老了,记忆退化了。
她从卡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我有照片。”
然后捏着照片置于夏青庭的眼前。
“是他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后来又去了趟’木心’,店主给我的。
我不知道那时店已经被转让了。”
“太久没见了。医院打电话来给我的时候,我都快被吓死了。”
照片是张一寸证件照。
——少年大概18、9岁,五官不算好看,但是组合起来却是儒雅秀美。眼神温柔,好像伸手就能碰到星空。嘴角微扬,却显得随意而温暖。他的头发未有刻意整理,但刚刚能给耳朵,眉毛让路。
一时,图画不再是图画,而是一个个音符,安抚着夏青庭的内心。
脑中的人有了具象,或者说本该是这样—所有的遗憾顺风而去,随心而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羊。
我和他的故事,要讲好久好久。
你可以听吗?”
“可以。夏叔。”
“我开始给你讲吧。
【这场梦,看来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