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知被踹翻滚动的那几下,动静太大,惊扰到了与车厢齐辔同行的差解。
有个被婢女们称作张哥的酷男,闻声勉强止住在寒风中打哆嗦。开始化寒冷为愤恨,立即勒停马匹,三步并两步蹬到驾车横板处,掀开帷裳朝里看去。
“谁在闹事,不怕我把你扔下车,让你光脚爬到幽州吗?”
一句话吼得中气十足,车厢里骤然鸦雀无声。
片刻,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张哥有什么事情吗?”
尤应怀早做好了应对准备,乖巧环膝蹲下,在重新裹好的小被子中只露.出个头来,眨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懵懂无辜地反问。
被称为张哥的差解顺声瞅过去,只见疑似罪魁祸首的人下巴抵在双膝上,看着自己巴巴眨眼。他的心宛若碰到了团棉花,意外感到生冷菱角软化下去,某种莫名暖意翻涌而上,涌过四肢百骸。
可这位小爷家里有些关系,经年碰上押送犯人的美差,遇着犯了错事愿意陪笑讨好的不在少数,尤应怀那些小伎俩自然看不入眼。
加之在寒冬腊月行路,他憋闷已久,此时压根不可能容易得糊弄过去。
尤应怀一招不成,连忙赔笑跪爬着过去,麻利摘下手腕上仅有的个金镯子。
那是个成色极佳的镂空镯,在她手腕轻微晃动,能感受到光影持续流动游走。
先前尤应怀就是看这东西值钱,才大着胆子捡的。
不料贪小.便宜吃大亏,活活跟傻.逼系统干了五辈子,也没能改变早死的命运。
再次重生,她一定要把这东西扔得远远的。
【宿主你要干嘛,不会和我想的一样……】
从手腕褪下来的镯子金光闪烁,系统话还没说完就被掐断。
“大哥,小女子初来乍到不懂事,”尤应怀把东西小心翼翼塞到差解手里,“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哥海涵。”
张差解略感诧异,他知眼前人的身世,姜府落魄前宝贵得紧的嫡长女。
“你?”
尤应怀深深低下头颅,双手合十,摆出拜神的姿态。
在第三世重生时,因头回体验到被裴卿知铁着脸,手起刀落捅死地滋味,半天回不过神来。懵懵懂懂且暴躁非常,恼怒地和若蓉开展了场扯头花运动。
她虽没用内力与技巧,使劲乱踢一通只为泄恨,但两人搞出的动静终究是太大,招惹来了张差解。
那次的张大人并不好说话,两人互相推诿不过,又跪下磕头求情,却还是被罚在雪里跟着队伍徒行。
白雪刺骨,直到朵朵红莲顺着她们脚底,盛开到雪面上后才被允许重返车厢。
“诶呀,我说姜大小姐啊,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不必发.抖。”有人开了金口,尤应怀才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得发颤。
她回想起太多次屈辱死亡的画面。
最近一次就在半月后,曾溺死在冰湖地下。
“别再惹谁,也别做偷鸡摸狗欺负人的勾当,不然就算先前是府中的大小姐也无济于事。”张差解见她恐惧,疑虑随即也跟着消减,他仰头扫视周遭,目光最后落在尤应怀身上。
话说相当明了。
就是不知他是怎么理解,昔日大小姐欺负人的现象的。
原本就娇蛮任性,到了这里依旧改不了恶习?
还是,为了生存抢那勉强可称作资源的破被,而大打出手?
没等尤应怀思量清楚,对方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大串告诫言语。临了恶狠狠瞪了她整五秒,才伸展开修长的四肢,掀帷裳跨了出去。
尤应怀肩膀被这人重重拍了两下,刚注视着张差解转身后,眉头便似皱非皱流出些许不满。
帷裳飘然扬起又落下,在缝隙消失的最后,她只能瞧见车夫投来的古怪目光。
“你不必害怕。”呼啸灌进的风声击打尤应怀耳膜,纷杂中有句很柔的轻慰落入她耳。
那是张差解的声音,只有紧挨着帷裳的几人能听见。
尤应怀狂.野不领情面,恢复派嫌恶模样。而马夫因风雪迷眼,帷裳翻飞不停,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那张眸色清明,无半丝惧意的脸
她想。
怕是张大哥会错了意,自己从来都只有愤恨,无恐惧。
最少第五次重生是这样的……
“喂,姜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团缩在角落的若蓉好戏没看成,挺直腰板道。
刚脱离苦海的尤应怀乍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感到了些亲切,也不想再争论什么,就对那人甜丝丝露.出个笑。
这笑在两人里意味不尽相同,似带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宣战气息,看得若蓉后槽牙紧了紧,却经刚才一遭不敢贸然行动。
尤应怀不去理会她隐晦心思,悠悠矮着身子走回裴卿知身侧。
那差解除了百忙之余,往里推了下他外,也没多关照这个脸颊泛红的男主。
在这段本可省略的求饶剧情结束后,裴卿知理应开始发热了。
尤应怀恨系统和他入骨,徒留满脑子“趁他病,要他命”,当即带着险恶的微笑再次伸.出左脚,放在裴卿知手背上来回碾,再跨过他横卧的身子走到彼端。
这一踹是为了,你利用土匪险些玷污我清白的仇;这一脚是为了,你推我入湖前扇我那一耳光;这一跨是为了,你暗地里造谣我辱骂皇子皇孙的恨。
……
裴卿知几经波折,彻底知晓了这位姓姜的姑娘不简单。
刚考虑清楚往后要铲除掉此人,却再度被踩手跨身羞辱。尚城府浅薄的他无法做到视若无物,只得深深阖上双眸,把掩在布料下的拳头捏紧,直到青筋暴起、五指酸麻。
“喂,你就这么欺负他,”一道以往记忆里极少出现的声音响起,“就因为若蓉问了句,你喜不喜欢他?”
这问法有混淆视听的嫌疑,毕竟是人都能感知出若蓉不友善,但尤应怀也自知自身干得太过明目张胆,把暗地里的勾当摆到了明面上。
“他以前老是暗地里作践我,我反击罢了。”尤应怀实话说得坦荡。
尽管车厢里除了她,无人再知那些年曾受到的屈辱,可那些屈辱却真真实实施加在她身上过。她问心无愧,也坏得坦坦荡荡。
尤应怀毫不掩饰,毫不犹疑地对上,帮裴卿知说话那人的目光。
“你叫青隐吧,你不知道内情我不怪你,只是以后不要胡乱怪罪人了。”尤应怀歪头叹气。
几番下来对话的声音不小,她猜想对面几人,或许是想让外面的差解听到,好回来好好治一治她这臭毛病。
可惜风雪呼啸,能不能听清说话内容是一回事,收了贿赂还想不想罚人,又是另一回事。
尤应怀拿准了道上规矩,但也得掌握好程度,见好就收才吃香。要一点点报复回来,不然吃亏的还是自己。
施展武力杀掉内脏受损、死里逃生的裴卿知很容易,但他死后不久世界就会再次重启。
就算抛弃了系统,可主动权还在押送人身上,万不能惹怒他们,不然师父交代的任务就没法做了。
前几世尽管打探到了些消息,知晓幽州王确有反意,可她先前大多关注裴卿知动向,反倒忽视了此来的真正目的。
这次,她定不负师父所托,竭尽全力完成任务。
往后几天,尤应怀有事没事就要折磨一番男主。虽说这世道人情薄凉,但男主光环还是在的,总有些连自己都顾念不上的人,看在男主英神俊朗的份上过来帮忙。
如果说若蓉是单纯为了和自己作对,那青隐就是天生单纯温婉善良。
这两比自己大上一两岁的塑料姐妹,总是在自己啐裴卿知吐沫时,提高嗓音交谈。在自己欺负完裴卿知后,过来给他送水和吃的。
尤应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从不去过分为难她们,讥讽两句就离开,毕竟她也不能真让男主太快死掉。
日月如梭,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那两个照顾男主的大怨种,有没有感动到自己不知道,但肯定没感动到裴卿知。
她们一众婢子最终是要伺.候永嘉公主的,但毕竟是代罪之身,要从下层调.教个三五月,方能一窥幽州王妃容颜。
黄昏,幽州瑞王府内凉风习习,尤应怀毕恭毕敬端着铜盆,低头紧跟着银花姐姐走到花簇旁。一行人里,只有她脚上冻疮好得快,走路娉婷端庄,从婢女中脱颖而出。
右开襟长袍穿在她身格外妥帖,仿佛是宫中量身定做得般。
只是旁人虽看着不错,尤应怀却不大适应。
习武之人阳气充足,身体比常人温度要高,冬夏的衣料自然需减量。
她暗地里撇了多回嘴,心道:这剧情我已经走了五百回合了,竟还得不到善终。
“与乐,把盆放这里。”银花打断她的思路,指使道。
女主的表字,与乐。
这些规矩不用人教,她早就熟记于心,但她没主动抖落小聪明,一直循规蹈矩甚至有点显呆愣。
倒不是想藏锋芒,以便扮猪吃老虎。而是先前这种事都试过,确很快得了赏识,没等人狐假虎威过.瘾完,就被裴老五给捅死了。
当时,当时,尸体还给投了沼泽。
全全是让她死不见尸,平白蒙受跑路的罪责。
“银花,这位姐姐就是诗文中常说的木头美人嘛,”尚且年幼的温晏初郡主指着尤应怀道,“我都没见她笑过。”
尤应怀没想到消极服侍,反倒引起瑞王府庶二姑娘注意。
往前数五世,这种情况头回遇见,温晏初郡主首次表露她美的意思。
京城重清轻浊,喜清水出芙蓉般的美,要温柔有力又要韵味绵长。而北方往往不追求古典的韵味美,洒脱惊.艳才是他们看中的。
虽说尤应怀绝算不上丑,长相灵动讨喜,五官也生得像大家闺秀,没半分小家子气。可着实和那两类绝色美人不沾边,不像是能艳压的样子。
“姜翡,还不快谢格格夸赞。”银花见她杵着不动,忙呵斥提醒。
尤应怀故意眨巴眨巴眼睛,装模做样地谢了恩典。
幽州这边虽是汉人称王,但耐不住天高皇帝远,规矩不似宫中那么森严。
银花呵斥她不过因她是新来的,先前又为真小姐,怕她开头打不下守规矩的好底子,往后得罪人吃大亏。
“银花姐姐,你别拧毛巾了,让你身后的姐姐给我擦脸吧。”温晏初任由羊血溅了满脸,大手一挥,让尤应怀到跟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