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夕篱,我的朋友。”
新朋友双手接过琉璃酒盏,真挚一笑。翠锦华裳振响,石长老穿过楼船的露天破洞,一跃飞去。
夕篱抚过玉庶琴几上的银筝:“你何时奏演?”
“即是现在。”
霎时之间,琵琶、箜篌、筝、笙等丝竹管弦,自十大楼船及所有舟船之上振响、呼应、融合———
汇成仙乐如流。
夕篱眼瞳与鼻窍,同时震惊开来:
正是这股气息!
当郎中唱起古怪童谣,肚中那平平无奇的迷药,猛然释出成百上千倍的药效时,在夕篱被迷晕倒地前,鼻中嗅见的,正是这一股清浅至近无的气息!
神秘气息的来源,不可嗅明。
因为这样的气息,满湖皆是!
气息最浓处有二,就在那大厦将覆的浮台上:
石长老与七弦君立于浮台南端,崔某和阮郎相拥在北,两双眷侣在众人瞩目中,舞剑争锋、拨弦斗曲。
石长老彻底醉了,大喊:“博陵崔九莫骄,吾亦乃河东薛大!”一柄轻剑舞得无拘无束、灿若春光。
“噫!”伴随着琴弦决绝的一按,石长老飞来一剑,将支撑浮台的最后一双歪斜立柱彻底斩断。浮台闷声倒入湖中,掀起不高不低的一阵水浪……
其余气息之源头,也皆是醉酒忘形之人:
一白头剑客抱着怀中爱剑,痛哭流涕:“我悟了!我终于悟了!我赢了梅初雪!我胜了梅傲天!我是江湖第一剑客!吾乃剑圣!我不是废物……”
一彪形大汉躺在美人怀中,痛哭流涕:“父亲啊!莫打啦!儿是真练不下去啦!娘啊,痛哇……”
夕篱曲起中指,敲敲鼻梁,思考起其中关联:
平平无奇的迷药,在童谣之后,药效奇剧。
平平无奇的金缕酒,在冥音之后,酒烈致幻。
声音,是引子。
关键在于融在迷药和酒里的东西。
这东西无色,几近无味———这是对普通人来说。夕篱已经完全嗅清楚了,这一股极具隐匿性的浅淡气味里的独特气息,下次遇到……
夕篱后撤两步,从窗前移开身子。
那股一直环绕折回于玉庶楼船附近的气息,终于忍不住越来越近。夕篱曾怀疑这人是在监视自己,但此刻,夕篱嗅定了,他一直暗中守护的人,是玉庶。
一张野狐面具,出现在窗前。
小僮喝道:“今夜我家主人已有贵客……”
野狐面具冷声打断小僮:“这里没你事,出去。”
这回他玉庶主人也护不了他,小僮摔门而去。
来人跨窗进屋。他外披黑色宽袍,内里华服灿然;左腰上,挂了一把金错刀和一支筚篥。
那一把金错刀看样式,其辟邪祐福的装饰功能,远大于实战功能;
那一支筚篥,就更奇了,裂得比夕篱的竹竿还惨,却偏偏镏金镶宝、披珠挂链,似乎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很宝贝它。
莫非郎中夸饰竹竿的灵感,竟是抄袭的这筚篥!
夕篱心中不禁大怒,我宝夕篱生来一只闻风嗅月的通天灵鼻,何须那个郎中跳出来、暗示我方向?
正如夕篱自愿吃下撒了过期迷药的鱼籽,夕篱决心踏入郎中故布的疑局。夕篱心中坚定一个事实:
这世上确然存在着某种神奇之物,它能让药效、酒力、甚至是花香,成百上千倍地爆发出来。
那天下第一自大的郎中,亦不知它究竟为何物。
这一回,我的鼻子,定能赢过郎中那一双老眼。
夕篱暗自谋划着,他必将携带他制解出来的天下第一迷药、风光回花海,在郎中面前,出尽风头!
两道极不耐烦的目光,自野狐面具空洞的眼部,径直射向站在原地发呆的贵公子,无声地威慑道:
滚,立即滚。
夕篱不是嗅察不出对方的敌意,夕篱正是有意为之。
感受到二人之间愈发紧绷的敌对态度,玉庶起身阻止道:“这位……野狐公子,冥音湖自有冥音湖的规矩,今夜宝公子……”
听见玉庶临时为他取了个新称呼,“野狐公子”并不反驳玉庶,反倒是夕篱出了声:“你不认识他?”
夕篱嗅得很清楚,玉庶和他故意化名称之为“野狐公子”的这个人,他二人闻起来,明明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二人比起这湖中的一对对露水鸳鸯,他们的气味,纠缠得更深、更浓、更紧密。
野狐公子闻言,当即从右腰上解下一双材质奇特、看上去如银色细鳞、精光闪耀的软甲手套。
夕篱见状,立即背手摸上了身后竹竿,
原来野狐公子使毒,他的手套是用来防毒的。
有噬主之虞的毒药,难算上乘。
沾肤融骨?无解剧毒?结局多是自作自受。
夕篱认为野狐公子傲慢得可笑:“你一言不发就想毒杀我?仅仅因我看出,你与玉庶,是旧识?”
“我已给过你一次机会。”
眼看二人开战在即,玉庶喊了一声“夕篱”。
玉庶站进强硬对峙中的二人之间。他背护野狐,面朝夕篱:“夕篱,对不住,我确是要赶你走了。”
夕篱将手从竹竿上放下。他选择相信他的鼻子、和他自己的判断:玉庶身上,或许掩藏着许多他自己的秘密,一如夕篱闭口不谈他从何而来;但方才短暂相处下来,玉庶比小僮,待夕篱还善意厚道些。
夕篱向玉庶真挚祝福道:“你是我入江湖遇见的第一个朋友。祝你快乐,祝你如愿。”
小僮蹲在湖岸系舟的木墩上,抬头看见夕篱从楼船里飞出来,“嘁”了一声,嘴里直骂道:“废物。”
夕篱挨着木墩坐下:“我问你一事。”
小僮讨价还价:“你先帮我一事。”
夕篱道:“你说。”
小僮道:“湖岸草丛中,有许多水鸟筑了窝。”
夕篱抢答:“你怀里,正揣着将破雏的鸟蛋。”
“你真长了第二双眼睛!还是双透视眼!”小僮先惊奇,后嫌弃,“那你怎么打不过他!真是废物!”
夕篱不与小僮争辩,将话头牢牢掌控在正题:
“你主人,不像是不准你养小动物的人。”
小僮难得露出惭愧表情:“我主人禁止我去掏鸟蛋玩。主人说若鸟蛋沾染了人的气味,即便还回去,母鸟也不会再认它,会把这颗蛋推出窝去。”
“你主人讲得很明白。你明知故犯。”
“我知错了。”
“给我。我帮你养它。”
小僮惊讶于夕篱的爽快:“你人,真这么好?你莫不是担忧我怕主人责怪,干脆把这鸟蛋丢进湖里、毁尸灭迹罢?”
在小僮这种善恶混沌的年纪,生出这种野蛮想法,自是正常。夕篱接过小小一颗鸟蛋,放进怀里,用绵绵真气紧密裹好:“我年纪比你长,武功比你高。你犯下的’大错’,在我看来,尚可弥补。”
夕篱与小僮约定:“答应我,莫再去掏鸟窝了。”
小僮连连点头:“我答应你。你想问什么。”
夕篱问:“你有无,听过这样一首童谣……”
听罢夕篱的歌声,小僮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没有一丝丝起伏的平直的横线:“睡神,你唱歌是这样。讲堂里大和尚念经,都比你有韵律。”
“你莫管我唱歌难听。你仔细听听歌词,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你可曾听过?”
小僮认真回忆道:“我听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听过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我还听过那什么臭鱼香,烂虾游……”
夕篱叹气:“我再问你一事。你可以不答。”
小僮笑:“你问。”
“冥音湖的主人,是谁?”
———这个问题,很难。
冥音湖背后的主人,一定鲜为人知。
冥音湖湖主,不是血梅崖崖主。梅傲天“剑神”之威名,传得越响越好;江湖皆知,《万华神功》之武学秘籍,就在那邛崃血梅崖上,却无人敢犯。
冥音曲亦是知名怪谈,但,它并不是用来“吓人”的;冥音湖愈是神秘,那金缕酒,便愈是“勾人”。
除非,湖主就是梅傲天;不然,若人人皆知湖主为谁,此人,恐怕早非“主人”,而是一个日夜不休、被人以暴力胁迫着,不停酿造金缕精酿的“酒奴”了。
小僮折了一枝草茎,凌空一划,直指东方:
“扬州霍氏,霍姥太君。”
夕篱等着小僮继续说下去。
“睡神,你猜猜看,那霍氏香铺唯此一家、天下无人不知、王侯将相亦难求购的奇香,叫作什么?”
“冰花焚香?”
“好聪明,答对了。”
“你是说,这位霍姥太君,她集制香高手、酿酒大师、扬州大富商、和冥音湖主人于一身?”
小僮打斜手中草枝,指向夕篱眉心:“睡神,我知你并不蠢钝。”
夕篱首先领悟到一点:“冥音湖主人是女子,故此,船中尽是美男。”
接着夕篱皱紧了鼻根:“这霍姥太君,怎能越活、心越狠?她这般作弄人心、如此鼓惑人欲,未免太自负、太傲慢!”
“欲念”与“不甘”,是世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你明明可以酿出更多的金缕精酿,为何非逼我们为了那十盏精酿,争来斗去?
同样的道理,凭什么就你们生活在幸福花海,而我一生只能在江湖血沼里沉浮?
故此,夕篱缄口不言,霍姥太君却大肆宣扬。
进而夕篱疑惑:“冥音湖究竟多能敛财?霍姥太君暗地里经营这冥音湖,单单只为了钱财么?”
小僮不接话,挥动草茎,“刷刷”打起草叶子。
夕篱不疑小僮“何如得知冥音湖主人是霍姥太君”,他更好奇的是:“你为何要如实告诉我。”
小僮答:“我想看霍氏全家死光光。”
小僮笑得天真且诚实,言语中,丝毫不掩饰他的恶意:“我不知你武功究竟如何,但若、能给扬州霍家添上、哪怕一些些麻烦,我都非常乐意为之。”
小僮年纪虽小,但并不意味着,他心中仇恨所散发出来的苦味,便会比大人们的浅薄。
这种苦毒气息,夕篱能嗅见,却不能亲身理解。夕篱自小养在温馨花海中,长在白衣高人旁,闻的是花开瓣颤,饮的是参汤药液,夕篱吃过的苦,不过是药汁的苦,夕篱讨厌的人,不过是那个郎中。
临别前,夕篱倾情为小僮演唱了一曲他今夜灵感涌现、崭新填词、完全不顾格律和韵律的《春江花月夜》:
“冥音比春榜,流花一夜江。
“死曲最动人,浓香犹微凉。”
听罢睡神的歌声,小僮笑得在地上打滚。
夕篱站起身来:“我去扬州,拜会霍姥太君了。”
小僮闻言,立即止住了笑,他抬头看向身长惊人、亦无知到惊人、举止怪里怪气的贵公子:
“贵公子,即便是你在皇城里做大官的父亲大人,若他见到霍姥太君,亦要尊称她一声霍姥太君。
“即使你真生了两双眼睛、哪怕你真是一位毒炼师,在霍姥太君面前,你也不过是一颗稚嫩呆瓜。”
小僮半真半讽地奉劝夕篱道:“贵公子,我劝你莫要天真意气,玩得差不多了,回家找你娘罢。”
夕篱摇摇头,他实在嗅不明白,小僮年幼自大,心中善恶混沌,话语更是真假掺杂,或许连小僮自己,都难分清,他哪一句是真心好意,哪一句是虚言哄诱。但小僮对霍氏一族的仇恨,是真实的;冥音湖主人实乃霍姥太君,亦当是事实。
“我去扬州了。”夕篱果决地动身离去。
夕篱连夜向扬州进发。他早一晚抵达扬州,他便能早一天赢过那个郎中,他即能早一日回到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