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一池暖浴水。
二人照例分据浴池两端,一如餐桌上那样。
这一回,池中不再起雾,池水清澈透明。梅初雪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宝夕篱浸在清水中的身体。
梅初雪有些意外。
宝夕篱轻功极好,腰腹自是紧实稳健。可他不握剑的双臂,肌肉线条竟亦分明,竟也很有些凿炼痕迹。加之宝夕篱本身骨量充足,两肩厚实臂膀,连着两方阔胸,看来,颇为硕满可观。
浴池不大。宝夕篱往下一扎身,再往上一冒头,便由水底钻到了梅初雪脸前:“梅初雪,你在看我。你看我做甚?那我便过来,给你好好看看。”
二人身体之间,此时此刻仅隔了半臂距离,这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有些过于接近了。
梅初雪一拳砸上对面那浑圆鼓胀的大臂,感受着拳下肌肉韧性的回弹,试探着对方身体的潜能。
宝夕篱立即委屈上了:“你打我!”
嘴中虽叫得响,身体,却是纹丝不退。
梅初雪另出一拳,砸中两条长长锁骨下的饱凸肌块。拳头下方的心跳,平稳、有力、舒缓,似乎从不动怒,甚至鲜少波动。宝夕篱受了梅初雪第二拳,一张被水汽泅得雾红的脸,笑得如常开心。
宝夕篱空长了一副武者体格,实际生性乖懒,宁逃不战,能躺必不坐。他整日姿态各异地摊晾在梅初雪闭关山洞的这一处、或那一处,每日拿取食盒时同冰瞳干仗,即是他仅有的体格“锻炼”。
梅初雪据此推测:“你们花海里,亦生活着某种巨兽?你也每日挥着竹竿,同那巨兽吵嘴争斗?”
“有头懒猫。挺肥的。”
宝夕篱答的虽是实话,可他不可能听不出梅初雪真正的意图。梅初雪接着几拳“砰砰”砸了上去。
夕篱任梅初雪拳击着他的身体各处,不躲、不退,顽强地堵在梅初雪脸前。
梅初雪最后一拳,抵在夕篱往下第三排腹肌的右侧肌块上。梅初雪冷色的眼眸,泠然一凝,语令是一如既往的清晰、且不同抗拒:“说。”
夕篱乖乖答道:“我不握剑,也不耍竹竿。我自小肩上扛的、手里抓的,是一把锄头。
“这一把锄头,既要同花海里的师姊师兄一道,为花儿们松土、施肥,还须多负责一片药圃。挖药、背药、洗药、晾药、切药、磨药,所有这些苦力杂事,在我体中的两半内力达成和平协定以前,可不只能用我这一双平平无奇的手,来一一完成。”
宝夕篱遽然收腹,那足以支撑江湖第一流轻功的坚实腹肌,猛然一鼓、一震,极有力道地弹击着梅初雪抵在腹肌上的拳背:“梅初雪你看我,如何?我医家农人之肌体,亦不输你剑客之精练体魄。”
“原是如此。”
梅初雪略显遗憾,落了拳,将身体靠回池壁。
夕篱安慰道:“梅初雪,我不骗你。我每天和冰瞳干仗,真是为了练剑。我一定依约与你比剑。”
梅初雪点点头,似是比之前,多了些期待。
因得了梅初雪的认可,夕篱又开心了。他并未退身,回到浴池另一端,反而原地转过身子,也将背脊靠住梅初雪倚靠的池壁。
夕篱将二人身体之间的距离,把握得极精妙,他的臂膀,似有若无的,轻轻触碰着梅初雪的肩头。
宝夕篱将臂膀靠过来时,梅初雪突觉肩颈某处,被无端扎刺了一下。
梅初雪从二人手臂间,捞起一把头发。
梅初雪手中握着的这一把朝上竖起的头发,如同宝夕篱体中的内力一样,各分两半、泾渭分明:
一半头发,仿若拂水垂柳,姿态柔美地垂落
———这一半,是梅初雪的头发。
另一半头发,即便湿了水,依旧顽强地朝天竖起。
这一半顶天立地的头发,自是宝夕篱的。他这卷发沾了水,直顺了些,硬度却是丝毫不减。
夕篱见了,有些不好意思:“我头发毛刺着你了?我小时候,头发毛要更粗些。偶尔有几根极硬的,能刺进我的手指。”
梅初雪反握着这小半把黑猪毛似的硬发,戳戳宝夕篱滑溜溜的臂膀:“你头发多,身体却光净。”
夕篱回答:“我对此,研究过。应是我走火入魔时,身体长时间保持在过高温度,故此,我脑袋上的头发毛,暂时烫直了;然而我身体上的毛毛,却永久地烧脱了。”
梅初雪点点头,心叹人体之奇妙。
宝夕篱说过,人体非常坚强、极其善于忍痛。宝问天以那般畸形的身体,不可思议地存活了将近十年。
梅初雪亦见过芙蓉子以萎缩僵直的手,双掌合拢出空心的圆,使笔杆悬竖其中,自由挥毫、恣情写画。
梅初雪五岁开悟万华神功,自小疾病远离,除去千万次握剑、挥剑磨出的掌中老茧,以及几次比剑时受过的皮肉伤,梅初雪甚少感受到“疼痛”。
即是内功莫名急遽消褪前、丹田处突如其来的绞痛,对梅初雪来说,也绝非不可忍受。
宝夕篱十年来,一次次走火入魔,又一次次从剧烈内伤中存活下来,其中痛楚,梅初雪无法想象……
夕篱侧脸看着梅初雪,蓦然开口道:
“梅初雪,你的身体,很标准、很漂亮。”
在医师夕篱看来,梅初雪是“标准”的人体:
没有天生疾症、周身没有瘢痕或者畸变、骨肉匀称、肌肉发力正确、就连左右半躯都完美对称。
若人真是古神之造物;
那么梅初雪,必定是创世之神,精心描绘的巨作。
可恨后来的临摹真迹的神,笔力忒差,也忒粗心,让世间那么多人,生长得万般“不标准”。
宝夕篱这一句突如其来、听来又十分真挚的赞美,着实令人难以回应。梅初雪松开手中那一小束历经多次走火入魔、依旧坚硬如初的头发。稍默片刻,梅初雪哼唱起了宝夕篱询问过他那一首童谣: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
“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镜子——
“元来我是你。”
梅初雪不止身体漂亮可观,音喉亦宛妙,夕篱暗叹不已。夕篱安静听着梅初雪哼唱完这一首名为《冰花春水歌》古邛歌谣,接着,他跟“唱”出了这一首经久流传的古老童谣里,遗失已久的第二段:
“人化虫,虫化人,天光照耀人与虫。
“小成大,大成小,大小小大照镜子——
“元来你是我。”
夕篱尚未“唱”完,梅初雪已然转头看了过来。
夕篱头脸岿然不移,鼻尖却在尴尬抽动:“我知我唱歌难听,但这歌词,绝非我胡诌。”
“故此?”
“我实在想不明白。便想,请你同我一起想。”
末了,夕篱提醒道:“梅初雪,我们说好的。餐桌上有餐桌上的规矩,浴池里有浴池里的规矩。”
浴池里的规矩,是坦诚相见。
故此夕篱愿意向梅初雪承认,他研究冰元虫,遇见了难题。他也愿意与梅初雪分享这一首完整的神秘难解的古怪歌词。
梅初雪说:“你念的这后半段词,梅冷峰已写给我看过了。在冰室你问及时,我尚且不知这一首童谣,还有第二段词。”
“你早听过完整歌词了?你也看不懂这歌词?”吃惊之余,夕篱亦有些窃喜,原来梅初雪同他一样,皆被这后半首莫名其妙的《大人小虫歌》,深深地迷惑了。
夕篱稍稍回忆,推测道:“你是从成都回来后,方知这第二段词;而梅冷峰,他是从江夏回来……”
梅初雪点头:“梅冷峰去问了夏长、和夏深。”
———既然在梅初雪的记忆里,霍姥太君从未造访过梅林;梅冷峰也翻查不到血梅派与霍家初始交易冰元虫的第一封信。那么,双方最有可能达成初次合作的地方,就是墨荷坞。并且,夏时伯伯知晓的,一定与师父一样多———甚至,比师父还多。
梅冷峰的推测,被证明完全是正确的。梅初雪将梅冷峰探来的消息,一一转述给夕篱:
“这首古谣,实是古邛女巫们祈神祝鬼时的咒歌。
“完整咒歌,仅在女巫血胤即母女之间代代相传。
“霍姥太君,她便自称是古邛女巫的后裔。”
梅初雪问夕篱:“你从谁人处,听来这童谣?”
夕篱答:“还能有谁?江湖郎中呗。但郎中,亦不知冰元虫的制法及解法。我此行出门,为的,就是赢过郎中一回。我会比郎中更快解开冰元虫的奥秘。然后,我便带着冰元虫回花海,给师傅看……”
夕篱猛然收住了衣锦还乡的畅快想象:“梅初雪,其实我也想邀你去我们花海玩,可是……”
梅初雪点点头,以示理解。
二人皆不说话了,默默思考起古邛女巫们遗留下的咒歌里的神秘暗语。
夕篱脑子里循环着那童谣,突然,顿悟了另一个关键:“以霍姥太君之强势自尊,她甘心接受祸水夫人单方面的馈赠么?若她要回礼,她回敬的会是……”
“冰元虫。”梅初雪说。
那夜听霍远香讲完霍天眉的遗信,信中说华夫人主动赠予她《华女功法》,他当时即有所怀疑了。
“是掺了冰元虫的麻药,”夕篱准确地补充道,“以及能使麻药中沉睡着的、我鼻子无论如何也嗅察不出的、被我主动吞下肚中的冰元虫快速苏醒的这一首古怪童谣。”
正如祸水夫人赠予的《华女功法》,需要霍姥太君自己去开悟;这一首古怪咒歌和冰元虫的制解方法,亦需要祸水夫人自己去解谜。
梅初雪向夕篱确认道:“祸水夫人,即是郎中?”
夕篱非常确定:“武林历代剑圣所传承的’开明’古剑,曾一直搁在我们花海的储芳阁里,落灰。”
夕篱指指他挂在冰岩上的衣物:“储芳阁里,堆放着祸水夫人从各处斩获来的战利品,譬如我这一条五色玉带。冥音湖里的玉庶亦证实说,我这一条玉腰带,是很久很久以前,两京陷落时,从皇家御库流落出来的西域贡品。”
梅初雪问:“你可曾在花海里,见过郎中的孩子?”
“若郎中是师傅初始教养出来的花海第二代,那么郎中的独子,便是花海第三代。我们宝姓一辈,应是花海第四代。我从未见过那人。我现在怀疑,我大师姊见过。”
梅初雪点点头。冰元虫虽无进展,江湖第一未解之谜,倒是清晰了不少:“我会将祸水夫人假死、如今化身为某一位江湖郎中的这一事实,告知给梅冷峰、以及墨荷坞。”
夕篱也学着梅初雪点点头:“待梅冷峰和墨荷坞查到了新线索,你也要同样告知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