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CE的澄清证据还是对国内的全息行业有所冲击，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这是一场长时的拉锯战，她看到前公司正式脱离母公司变成独立公司，事业蒸蒸日上，画面一转，电视上的内容来到了吴副总那边，不，现在应该是吴总
女人死死盯着他，呼吸急促不安
凭什么？凭什么他过得那么好？
心脏绞痛，她恨不得把它挖出来，头也痛，痛到要死了
昏沉间无数人从她旁边经过，闪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无数话语从耳边穿过
——活下去
“好难……要是能忘记就好了……”她想到了张医生，凭着一抹意志打电话给她
“还在这里吗？”
张医生思考了一秒回了“嗯。”
她急切说出了自己的地址
“救……我……”
张医生倒是不紧不慢的：“好。”
再醒来是被门铃声吵醒的，女人忽然想起来什么，爬起来开门
张医生一身高定，穿得得体漂亮极了，跟这个破烂的筒子楼没一毛钱联系
张医生这次戴了眼镜，有点斯文败类的样子，透过镜片扫视的目光在女人身上兜了几个来回，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怎么？要在门口救你吗？”
女人侧开身让她进去，张医生粗略扫了一眼四周，在沙发上坐下，好整以暇等女人开口
女人拨了拨凌乱的头发，在她对面坐下，单刀直入地说：“你有什么手段能帮我？”
“我需要知道你的症结。”
“好，我告诉你。”
张医生止住她，把一个针管递给她：“安定针剂，打上去，我问，你答。”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GCE子公司的前任研发总负责人。”
“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我的公司窃取我的成果，把失败的结果归结给我，让我当一个替罪羊，让我坐牢。”
张医生拿出手机终端点了几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然后你出来了，是谁帮你了呢？按道理你的刑期还是五年。”
“有个女人帮了我，她是我的前前上司。”
“为什么帮你？出牢之后发生了什么？”
“可能是因为她希望我帮她解决现在的问题，可能想让我跟她回去干活，也可能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女人自嘲地笑了笑，“出牢之后被小岑接回她家借住。”
“借住？按你的性格应该不会选择借住到她家吧。”
“她让我不要死。”
“看来你出狱前就想寻死了，为什么？”
记忆刺痛着大脑，她呼吸一滞，缓了好一阵才回答：“因为觉得自己原来很失败，原来怎么做都是徒劳。”
“你能做到GCE研发首席的副手，回国空降子公司研发总负责人，你研发的《凤凰城》现在还是国内全息游戏前三，已经是很多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扳倒原来的公司并不是不能做到，你有能力可以东山再起，你是凭什么决定自己一定会失败？或者说，徒劳？”
张医生放下手机，上面的页面正是关于吴副总的演讲，女人心一痛，正要问她要说什么就听见她开口：“你在执着什么？”
执着什么？
想成功，想告诉世人贫民窟也不止有恶人，想给曾经努力活着的自己一个交代，告诉她
——你成功了，你从贫民窟出来，见证了更大的世界，到了小时候都没想过的高度，这世界如期望一样地比贫民窟更好
告诉自己她从来没后悔过，被火烧是值得的，被冻死也是值得的
只要成功，过去的一切都将被推翻，所有的一切都会值得
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表示对过往的缄默
“我……出生在贫民窟……”
她缓缓道来她的过去
没有人听过完整的，张医生是第一个，她也没想到会将自己的过去倾述给一个不信任的陌生人，可说完之后却有些释然，反正未来没有希望，死守着这些秘密有什么用呢，该摧毁她的还是会摧毁她
张医生有些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拍拍她的肩头，“你的症结很难解开，太多太杂，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牵扯你，或许还需要时间，可惜你不想等，你被吴忠德心理虐待太深了，你的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太差了，单一的去解决不是很有效。”
“那怎么办？”
“你知道心理暗示吗？”
女人接受张医生所说的心理暗示外加心灵鸡汤的办法，被她载过去诊所
看起来张医生十分娴熟，一套流程把她置于另一个世界里，药物打在她身上，心理本能地发出抗拒也于事无补，她被死死拴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张医生的声音像天外来物，她只能由着她的意志放逐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反复地找到出口，却始终到不了尽头，接连不断的，新的身份，新的开始，她开始忘记自己是谁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耳边是恶魔的呢喃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还活着吗？
“醒了？”
“你是……”
“我是张俞，你的心理医生。”
“我的……我怎么了？”
“你想不起来了吗？你因为被公司当成替罪羊送到牢里，一无所有想要自杀，然后就过来找我了。”
记忆的洪流撕开了一个裂缝，一个个画面在她面前重播，她想起来了，她是贫民窟的人，拼命从火海逃出来考入大学，考到虚拟现实技术专业然后进入全球最有名的GCE工作因为公司的纷争调到z国分公司当总负责人，结果被当成替罪羊送入牢中
一瞬间心脏绞痛到说不出话，张医生非常和善地安抚她，给她一杯茶缓缓：“我知道这个世界充满失望和悲哀，我见过太多人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但是你想想，你还没有成功，还没有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凭什么该死的就是无辜的你的，你死了就再也没人证明你是无辜的了。”
“对……凭什么让他们好好的。”
“而且，你是那么喜欢全息游戏，你是全息游戏研发的天才，你还有无限的可能，你可以继续创造你的世界，给你的人生发挥价值，全息游戏是你的一条路，通过它，你走到了现在，现在，你可以走得更远。”
“我喜欢……我喜欢全息游戏？”茫然过了一秒，女人回想起来肯定道：“我是喜欢全息游戏的。”
“嗯，这个世界还是有好的，比如你喜欢的游戏，比如你的朋友们，她们都挂念着你，希望着你好，你并不孤独。”
离开张医生后，她回到这个不忍直视的家里，头疼的感觉已经缓和了很多，她去回忆之前的事情，很多都很模糊，她看到了桌上的研发机器，看到她要研发的游戏《完美人生》
想到这个名字，她还失笑地想：可能是人生太不如意了吧
她本就是放纵欲望沉迷想象的普通人，谁不希望沉溺于一个理想的可以躺平摆烂享受人生，享受成为有钱人的世界
掩盖她的过去，掩盖她的伤疤
完美的人生有什么？完美的事业，完美的爱人，一切唾手可得
她设计着一个个完美的人设，成功的故事，细细调整这个世界的真实感，一个人设置稍显吃力，她只定位在一个小范围先实行，但却在完美的爱人那里犯难
设计一个完美的脸，她自认自己审美不错，也做过很多好看的脸蛋，大众的审美总是相似的，看到自己捏完的脸，发现有几分像周戚，其实是周戚的脸就朝着公认的美的方向走的，再仔细看，又有几分细节像小岑，这倒是她的私心
可惜眼神里只有冷冰冰的色彩，没有光亮和温度，和小岑天生灵动带光的眼睛不一样
这一刻她在想，如果这双眼睛，这张脸有了生机该是怎么样一幅让人心动的画
我看着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就这样在眼前展现一步步“出生”，有点奇特，有点惊讶，我做不出很复杂的感情，勉勉强强分辨出来自己有着这样两种甚至更多的情绪
原来曾经的我是这样……
看着女人反复去调整，想要把她调成一个正常人
不过目前显然不太可能
看到那个僵硬地说着度娘回答的土味情话的自己，一下子有点尴尬，两个当事人就坐在屏幕前看着当年的糗事
那另一个当事人就看着自己，饶有兴致的端倪着自己的脸色，我猜她是在报复当初看她和周戚上床的时候
我继续看着屏幕，好奇当时的我，或者说，好奇当时的我和她，一个程序，一个控制的主人，隔着现实与虚幻，隔着物种，隔着生死
是怎么样在一起的呢？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和我在一起呢？
腰间一痛，女人不怀好意地拧着我的腰，佯怒道：“服了你这个面瘫，就没什么感觉吗？”
我眨眨眼，虔诚地对她说：“我生来爱你。”
她眼神一下子飘忽不定，咳了一声，淡淡地说：“所以呢，现在是我设置的你爱我，还是脱离了我设定的爱我？”
时间停滞了一秒，空气流动着抓不住的情感，是什么？不重要
“我现在不知道……”我如实回答，“我现在没有记忆，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爱你。”
末了我吐槽一句：“你们人类好复杂，爱都要分。”
她笑了一下，眼尾弯弯，含着温柔的神色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想，这是爱吧，没有道理地就侵占了我所有情绪，只余她
她摸摸我的头：“是啊，人类很复杂的，所以你这样就很好了……”
她瞧了一眼屏幕：“那段时间，我过得还挺平静的，跟养孩子一样。”
她狡黠地笑，我靠近亲了一下她的眼尾，细细琢磨了这两个字：“孩、子。”
“哎，儿大不由娘啊……”
我扯了扯嘴唇
……这是什么新的play吗？
她是全身心地在养孩子，不知道是怎么沦落成这个样子
起初，她颓丧地觉得生活无趣，抑郁症没有消失，病痛一直折磨着她，想死却控制自己不能死，在这期间，她已经知道了无数种死法，想尝试又收手，再后来，她努力把自己的生活说服成平淡无奇的小风波，甚至去找医生用了心理暗示
然后她开始去设计一个游戏，她沉溺于本身的欲望暴露无遗，设计着一个个纸醉金迷的场景，把它们一点点调得更逼真，让自己年轻十几岁，穿着华丽的衣服，盛装出席，受人景仰，在这只有一个人的世界狂欢
完美的人生需要一个完美的爱人，她起了制造一个完美恋人的心思
再然后，她发现这个完美恋人始终完成不了她的预期，想她在全息行业干那么些“丰功伟绩”好歹也是自傲的，她偏偏总觉得差一点，又总发现是差“亿”点
她也好奇如果这个完美恋人活了起来，又是怎么样一副惊骇世俗的场景，至于活起来后怎么样，现在的她没考虑
做全息游戏费钱，技术烧钱，设备烧钱，人工也烧钱，电费也烧钱，没想到省了她自己的人工费就做一个精简的游戏，除了一个精致的“人”，也花了她不少钱
研发一个全息游戏，除了那三件套是基础设备，还需要各种各样的辅助器，比如模型机，图景构造预置板，人物的就更多了，温度模拟，声音的，视觉的……根据需求设置，越是精细，调整的点就越多
因为人物的设置大差不差，一般都是一劳永逸，直接一个设定管大部分人物，只有重点人物单独用专门设计的
所以越是大型，需要的辅助机越多越复杂
而且辅助机很贵的，一般都要上万，而且全球市场大部分的辅助机都是出自她的前公司GCE
为了让“完美恋人”独一无二，她狠心咬牙买了一箩筐，精细到各种细节，包揽全身上下
就是当初那剩下的钱，一下子沉底了
她突然觉得她傻，人家用作商业的还能回本，她做个自己用的人，排解寂寞之外，还能干什么，她这个恋人不会完美到给她赚钱啊
可看着这张脸逐渐有了清晰的差别，她有了自己的声音，按着她喜好来的，还有手掌的温度，触感，跟人都更接近了，她那些后悔不悦全都抛到九霄云外，露出由心地笑意
“你好？”她看着调试后的女人睁眼，小心翼翼地对她打招呼，又失笑一声，完美恋人就站在前面，歪了歪头：“你好？”
啊……还是差了点意思，没有感情，像个空壳，像她自己
“抱我。”
这是个指令，完美恋人已经接受了基本的设定，遵照主人要求执行的设定，言出必行
“好。”
俩人相拥，环抱的体温缠在一块，她清楚地感受到机器人和人在她身上的拉扯感，她退出来，仔细看看这个笨拙的“人”，还不完美
完美恋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怎么会不能算是个“人”呢
她看起来这么完美，如果是个人该有多么让人心动
她想，她会把她变成人的
在人生的小风波后，她找到了自己新的起点
好似在当年她去学习全息游戏这一技术一样，面对着那个呆板的机器人，日复一日地去完善她，找回了平静，找回了自己心境的一些松动
过往不会在她的自我催眠下完全消失，那根绳子崩得太紧，在现实她得不到一点喘息，她逃到了这个世外桃源，面对这个不怎么真实的人，她却找到了自己的真实
“你会陪我吗？”
“会。”
“永远？”
“会。”
“爱我吗？”
“爱。”
她粲然一笑，她毫不怀疑，因为她就是她创造的，创造的初衷就是爱她
天生爱她
永远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