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舜卿看了看母亲王氏。
王夫人陪着笑解释道:“姑母生辰,尧臣哪有不来的道理?只是今日国子监的先生喊他过去。尧臣一大清早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说是要早点回来给姑母过生辰呢!”
夏夫人也平淡地笑笑,说:“孩子毕竟大了,还是以学业为重。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若是把孩子拴在身边,那才是讨嫌呢。随他们去吧。”
夏夫人给了一个台阶下,但明显有失望之意。王夫人原本想提议亲之事,现在又不知如何开口。
尽管夏吕两家是姻亲关系,又是世交,但夏夫人主意很大,这门亲事没有她的支持成不了。而夏夫人又为人高傲,在王夫人心目中她并不太好相与。
坐在客座首位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妇人,她身着凤穿花云肩通袖膝襕长衫与缠枝莲纹马面裙,头戴的金丝笼?髻与夏夫人相似,看上去雍容华贵,风头似要盖过今日的寿星去。
她正是靖宁侯夫人李氏。
李夫人与在座的众人似是不太熟悉,想来以她的身份不常与普通官员的亲眷来往,因此她只是略带疏离地干坐在西侧首位,偶尔与夏夫人交谈几句。
李夫人招手示意夏舜卿近前去,夏舜卿照做了。李夫人牵起他的手,慈爱地笑着,嘴里说道:“好孩子,看着真叫人喜欢。”
李夫人的旁边坐着一位与夏舜卿差不多大的少年,剑眉星目,俊秀非常。他穿着艾绿色麒麟拜月暗纹圆领袍,头戴黑色唐巾,更显得身姿昳丽,贵气粲然。
他一直在注意着这边,见李夫人拉着夏舜卿不停地说话,便道:“娘,您看舜卿站得挺久的,让他坐会儿吧。”
原来他是靖宁侯独子赵元徽。
夏舜卿朝赵元徽笑笑,赵元徽也会心一笑。
这两人相识已久。几年前靖宁侯府曾请当世大儒前去授课,夏淳风见机会难得就将夏舜卿作为陪读也送去听课,夏舜卿与赵元徽因此做了几年同窗。届时两人常常出双入对,情意甚笃。尽管后来赵元徽经过选拔进入国子监学习,两人并未疏远半分。
夏夫人见状,示意身边的一个侍女给夏舜卿看座。
侍女移了一个椅子到李夫人身边,夏舜卿便坐下了。
那侍女举止轻柔优雅,即使轻衣便服,也难掩出尘的气质。
夏舜卿原本并没有留心看她的面容,只是在坐下时注意到她的行止,便认出了。她就是那个让夏舜卿心心念念的人。
认识那么久,她的一举一动早就熟记于夏舜卿的脑海。在刻意不去靖宁侯府的许久之后,竟在这里与她不期而遇,夏舜卿心里百味杂陈。
他立刻向赵元徽看去,只见赵元徽脸色很不好。一旁的李夫人见了那侍女的模样,也愣了一下。
王夫人注意到这个给夏舜卿看座的侍女,其举手投足都似有一股灵气。
王夫人对夏夫人道:“妹妹什么时候得了这么一个乖巧的丫头,以前都没见过。”
夏夫人礼貌地笑笑,说:“这孩子看着确实不错。那日大人带她回来,我还笑是谁承过他的情,要还以如此厚意。他只不说。只可惜这孩子来了之后身子总是不爽,请了郎中问诊却又什么病也没有。最后还是去观里请了真人来瞧,方知这孩子命理太薄,又与家里的风水犯了冲。发卖出去吧又怕她到别的地方受委屈,所以还没想好怎么办。嫂嫂如果喜欢,那便带回去,就当帮我一个忙了。”
对于夏夫人难得的好意,王夫人有些惊喜。这或许反映出夏夫人对议亲的态度,王夫人遂欣然说道:“那可太好了。妹妹若不心疼,我就不客气了。”
夏舜卿听闻心里一阵欣喜,但随即又被不安占据了。
他看了看那侍女,只见她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意外的神情,但很快就消散不见。待再看时,什么也看不出。
而另一边的侯府李夫人沉着脸,赵元徽也不说话。
王夫人还想把话题转到吕怡人身上,但夏夫人似乎并不太热衷于此。
这时李夫人突然说回府有事,众人十分惊诧。夏夫人恭敬地起身挽留,然而李夫人推说身体不适执意要走,让堂中的气氛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夏夫人不紧不徐地从主座向李夫人款款走来,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是妾的疏忽。恐怕是堂中人多,才让侯夫人觉得烦闷不适。请夫人移步凉亭歇一歇。早知道夫人将屈尊前来,妾特意准备了苏饴坊的酥山小品,恳请夫人待一待再走,赏脸成全妾的心意。”
李夫人爱酥山,这王夫人也有所耳闻。想讨好夏夫人的她,这时也趁机附和道:“妹妹真是有心了。这个时节酥山紧俏得很,听说苏饴坊的酥山都预售到明年了。”
夏夫人点点头:“可不,让人排了十天的队呢。”
夏夫人的温暖笑容很快融化了李夫人脸上的冰霜。看在准备酥山的诚意上,李夫人尽管还是不悦,但终于不再坚持离去。
夏舜卿跟着赵元徽从堂中出来,将他拉到一边。
阳光热烈,熏风燎人,让人心里更加烦闷。
“缃儿怎么会在这里?”夏舜卿顾不得礼节,开门见山地发出了他的质问。
由于两人关系很好,赵元徽没听出夏舜卿语气里的不满。他自顾自地埋怨道:“你都看见了,有人当着原主的面借花献佛呢。若不是我爹特意嘱咐过,我娘恐怕已经离开了。”
“借花献佛?”显然赵元徽此刻关注的是夏夫人的无礼,这让夏舜卿很不解,“我是在问你,为何把缃儿送走?”
赵元徽这才注意到夏舜卿另有所指,他抬眼看见夏舜卿直盯着他,竟有些心虚。
他说道:“我爹执意要把缃儿送给吕大人,我也没办法……”
“我姑母十分讨厌舞姬,靖宁侯不知么?”夏舜卿问。
“我爹当然知道吕大人曾经因为豢养舞姬把夫人气回娘家。只是这不正说明吕大人喜欢舞姬吗?我爹他真是糊涂,还以为夏夫人能卖他面子。好在缃儿如今被转赠到你家去,有你在,我也不必担心她受人欺负。”赵元徽道。
能常常见到缃儿,夏舜卿当然很开心。但君子不夺人所爱,他于是用调侃的语气道:“世子不会舍不得缃儿吗?”
谁知赵元徽听了脸色很不好,道:“浑说什么。”
夏舜卿勉强地笑了笑。他有点疑惑,世子是真的无意,还是故意掩饰。
赵元徽与缃儿心悦彼此,夏舜卿很早就这么认为。
那还是在十分天真的年纪,他们都还不太懂得感情是什么。那时那些在乎的眼神,都被夏舜卿看在眼里。
他心里的酸楚又多了几分,恰如词中所说: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世子莫急,我玩笑呢。不过我家里也不需要舞姬,过些日子我会送她回你府上。”夏舜卿平静地说。
赵元徽不置可否。
吕均平沿着回廊走过来,见他俩都在,便邀请道:“二位在聊什么呢?若是无事,来投壶可好?”
赵元徽还在气恼中,他看了吕均平一眼,随口说道:“均平,方才有个递茶的侍女将我与舜卿认错了。我虽然不常来,但舜卿却不同。居然还有这样粗心的丫头!”
吕均平听出了语气中的不满,忙作揖陪笑道:“陋室不似侯府,下人也都蠢笨,望世子多担待。”
见吕均平十分客气,赵元徽想追究也没了理由,便作罢了。但他还是推说自己没有心情游戏。吕均平知道夏舜卿与他关系匪浅,于是用眼神向这个表弟求援。夏舜卿便劝说了几句,赵元徽这才不情不愿的跟着吕均平来到了庭院中。
庭院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圈的人,这些人大多是士宦贵胄家的子弟,穿着皆是不俗。
空地的中央便是一尊饰有回纹的铜质双耳壶,壶口、壶耳以及周围的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些箭矢,显然投壶礼已经开始了。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端直身子比划了许久,才将箭矢小心地掷了出去。在众人的惊叹声中,箭矢……掷偏了一尺。
人群中窸窸窣窣地隐约有嬉笑之声,但颇为克制。
赵元徽在夏舜卿的耳边轻声说道:“看咱们国舅爷公子刚才那架势,我还以为怎么着也能碰到壶口呢……”
夏舜卿笑笑:“别只站在一边看,你也去比划比划。”
赵元徽撇撇嘴:“放眼望去没一个是我对手,有什么意思?”
夏舜卿面露无奈地摇摇头。
国舅爷的公子名叫刘长生,生得面容倒是端正,但肤色微黑,举止粗放,身穿一件华丽的缠枝牡丹纹红罗袍,故在一众人面前有些与众不同。
他面子上挂不住,于是朝吕均平走了过去,说道:“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吕均平迟疑了一下,似是不太情愿与他接触。夏舜卿想起夏尧臣与他说过的国子监考试黑幕,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吕均平才对刘长生不太客气。
这时另一个闲观良久的少年却走了过来,按住了刘长生的肩膀,说道:“我来吧。”
这人看起来比吕均平和刘长生都年长些,庞眉广额,个子长大,体格健美,声音洪亮,看起来有些功夫在身上。
他原先与吕均平和夏尧臣都很熟络,夏舜卿认得他叫郑美山,是次辅郑远朋的长孙。
“美山你也要参与?”刘长生见他出来说话,怒意瞬间消散,脸上笑容如花一般灿烂。
吕均平打量着他们两个,又看着郑美山搭在刘长生肩上的手,有些不满地说道:“美山要在我等凡人面前显露功夫?”
“看我给伯母讨个吉利!”郑美山笑着说。
于是郑美山在众人的满满期待之下,双手各拿一支箭矢往对应位置走去。
“双箭一起投?这能进吗?”有围观之人表示质疑。
郑美山走到划线处时,微微一笑,又走远几步,这才站定。
方才还很相信郑美山的人中,也不免有说他托大的了。这个距离几乎比原来增加了一倍。
郑美山丝毫不为这些议论所动,他微分双腿站稳,上身稍稍前倾,双手捏起了箭杆如螳螂状。
见他开始认真起势,众人也纷纷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忽然郑美山手臂一旋,两支箭矢一齐顺势而出,旋即正正插入了双耳壶的两耳之中,如飞鸟投林、蛟龙入水,干脆利落。手中力量恰到好处,真是多一分过了,少一分不足。
“神了!”众人无不惊叹于此,纷纷鼓起掌来。虽然郑美山骑射俱佳的名声远扬,但能亲眼见到,依然令人振奋。
夏舜卿拍了拍赵元徽,道:“你方才说没人是你对手?”
赵元徽正在给郑美山鼓掌呢,听到夏舜卿调侃自己便没好气地说:“他在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这时郑美山已经十分满意地回到吕均平身边,轻轻地撞了撞他的肩,问道:“可吉利否?”
吕均平看了一眼刘长生,见刘长生也在起劲鼓掌,便赌气闭口不答。
郑美山正要同他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开满粉白荼靡花的墙头上也传来了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