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步翾归至阳羡,彼时孙策大军临至,知城中之事,下令全军扫荡阳羡,就连一只蚂蚁也休放过,定要翻开一寻。
两日过去,仍无结果,而步翾亦常消失在城中,唯辛夷和孙俨照顾在孙权身侧,直至他病情好转。
城中既定,孙策当即提问孙俨,似笑非笑,将怒未怒:“军中皆传你有孤之风范,好、真是好呐。”
“阿兄我……这不好么?”孙俨瞪大了双眼,完全不理解。
孙策怒一拍案,“好个屁!你竟敢私自领兵开城迎敌,若无子羽斡旋、若非伯海援兵先至,今日我来,便将见一城残败屠尽之景!”
“我知道阿兄你会来援……”孙俨将头深垂,站得笔直,仍是顶了一嘴,弱弱的一嘴。
啪!孙策将卷牍抛掷一旁,取来兵械架中的马鞭,集力一挥,破空荡声不绝,“还敢顶嘴!你当孤之三军皆有鹏翼,可日行三千里?”
“不、不是啊……阿兄……”孙俨赶忙蹲身护住脑袋,以背对孙策,咬牙待领鞭子。
孙策怒将数鞭惩之,堂外守将皆阖目回避,但这声声刺耳之音,惊得孙权急忙起身相护,虽虚弱不已,仍求情道:“将军!我为县长,此事当罪于我,还望将军手下留情……”
孙策抬手捂眼,咬牙切齿,执鞭的那右手已不知该指孙俨还是孙权,气得两眼发昏:“你还有脸求情?待你病好我拿你开刀!身为县长,被这小子给撺掇出城,还险些丧命!你能啊你!”
“将军息怒……”
“阿兄别生气……”
孙权和孙俨皆乖乖地垂首端正姿态,和暴怒的孙策一比,犹如两只橘猫在被一只大老虎训斥,不敢动弹半分,乖巧、可怜,又无助。
试问军中,谁敢求情。
这夜,孙俨趴在孙权榻边发呆,下半身几乎快没知觉,但他怎么也想明白,为什么阿兄发这么大的脾气。而且,辛夷也没怎么再理他,甚至不见人影。
一旁的孙权则将头埋入枕中,久未言语。
孙俨眼神空滞,喃喃道:“仲兄……抱歉。可我相信,练师妹子武艺不差,不会有事。”
孙权依旧沉默。
很快,孙策将近日阳羡之事一一调查清楚,是步翾欲潜贼营,斡旋为他军至争取时间,但焦已有所察觉,步翾便擒捉这贼王,却没想到其副将率然冲阵,定要与阳羡鱼死网破。后孙权孙俨追出城去,协力对战焦已副将,虽诛之,却也负伤。
孙策令众部搜索山林,虽见那青黛色的曲裾,却未能寻得人,生死无迹。他令人将衣物焚毁,封锁此事,不欲孙权担心。
闻门轩被推开,孙俨立马佯作睡着,果然孙策是奔着孙权而来,可孙权长久沉默不语,眼纱早已被浸湿。
“权弟,城外未能寻见练师踪迹,可阳羡不过如此方圆,未能寻见,甚是奇怪。”孙策轻拍弟弟的肩侧,又见一旁孙俨竖着耳朵在偷听,不由地长叹一声。
此次军至阳羡,诸多臣将皆入住这阳羡县府,倒只好让这俩兄弟凑一堆。可孙权还是未有回应,孙策只好再劝慰道:“阿兄答应你,定竭力寻她。”
“嗯……”孙权艰难地回答,鼻音嗡嗡,声息微弱。
孙策长叹息良久,眼神示意孙俨好好照顾孙权,便起身离去。
恰是时,张昭于府堂内等候他良久,拱手而迎:“方得使者捷报,都督吕范于海西大败陈瑀,斩其大将陈牧,获其麾下吏士妻子四千人,已揽之归吴郡,待作作江东之兵。”
“陈瑀何在?”
“闻是,单骑北奔袁绍。”
孙策大踏四方步,沉吟思索,陈瑀虽未擒获,但此战收益颇多,便令道:“传人诏吕范与孤会兵于阳羡。备而共往宛陵,平定丹阳郡。”
“喏。”张昭拱手辞去。
待诸事处理完毕,孙策再起身去寻步翾,恰于府前与之迎面。只是,步翾的肩上,还扛着一个姑娘。
徐辛夷浑身血迹遍布,面色惨白,手中却紧执利剑,仍挣扎喃喃,“阿翾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她……”
孙策与步翾眼神交汇片刻,便引他入内院将辛夷安顿下来,并遣月鹿前去时刻照顾。
可他没想到,月鹿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干涩,心力困乏,又见到负伤的辛夷,骤然泪如雨下,更是绝望:“练师姐姐,我要去找练师姐姐……”
孙策:“……”
步翾鼻头微蹙,未有片刻逗留,转身便欲离去,孙策急忙跟上,追至院中,方唤:“子羽留步。”
“西北林郊的贼子已被我与辛夷悉数除去,将军请放心。”步翾回眸解释,神色淡漠而冰冷,一向爱笑展颜的孙策的面容也随之凝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相顾无言,半晌而后,步翾拱手道:“将军,子羽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孙策立刻应声。
步翾神色微诧,他看得出孙策满怀歉意,只是不懂如何细腻表达,但这不重要。他几番思索后,乃道:“望将军休耗兵力去寻一女子,莫负了将士们征战护土之心。”
“子羽,这是何意?”孙策眉目紧蹙,近日麾下将士里外将阳羡寻遍也为得见练师,他已欲遣先锋入丹阳,再为一寻。
“纯为字句中意。”
“你便毫不担心她?”孙策急声欲斥,满腹不解,比眼前这位亲兄长还要着急担忧。
步翾微阖双目,沉重长叹:“翾不欲欺骗将军,但望将军,听翾一言。”
孙策诧然凝神,几番思索,似是恍然大悟,正欲再问细问,步翾却已躬身拱手,促道:“将军近日操劳,宜先歇息。步翾告辞。”
“你……”孙策欲唤却怔然止步,他察觉步翾似是知练师的踪影,却不愿相告。莫非,是近日孙权与她生了甚么嫌隙?惹她怒而辞去?
孙策仰天大伸懒腰,回房中先歇息,待到翌日天明,便将县中之事再细细调查,却未发现有何异样。
此后数日,孙策再也寻不见步翾踪迹,就连那位此前居于县府的楚姑娘,也一并消失。
孙权大病卧床难起,体弱神失,形容枯槁,阳羡城中医者皆愁眉苦叹,孙策下发号令,以重金酬请三郡医者相助,可来者却甚少,只见孙权一日一日地消沉伤神。
夜间,谷利前去取热水,忽闻一声轻盈的步伐至窗台而入,孙权撑起如有千斤重的眼睫,喃喃抬手,“练师……”
“阿权。”练师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如仙音空灵,似虚无缥缈。
“你……回来了。”孙权虚弱地欲撑起身子,他感受到这是练师,定是练师。
可未曾想,练师挪步后退,虽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阿权,你是因为我,才病得如此重?”
“我……”孙权艰难地颔首,支身欲向练师匍匐而近。
步练师苦笑良久,点头却又摇头,感动却又嗔怒:“你不该为我神伤,你是阳羡县长,是破虏将军之子、明汉将军之弟,你怎可因情之一字而葬送自己!”
“练师……你、你是何意!”孙权猝然崩溃,伏身藏泪忍咽,他没想到练师竟如此绝情,如此绝情……
练师早已泪水盈眶,却背过身去,紧咬后槽牙,决然道:“今我别去,望君两安。”
“不……为何、为何!练师……”孙权崩然咳嗽不止,只觉天昏地暗,神思恍惚,忽一口热血自胸口沸涌而上,落溅地板之间,沾染练师裙裳之末。
练师下意识地朝他跑去,却很快理智地驻足停了下来,她清楚地知道,此次一别,她与孙权再无可能,吴琼早欲为他择士族之女而联姻,算来年岁,他等不到自己的。
“练师,你是在托梦于我……托梦,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会、会好好活下去,你不要生气……”孙权颤声痛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蜷缩身子,又咳嗽不止。
步练师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垮,她疯向孙权奔去,将他抱在怀里,失声哭泣。
“不是……梦。”孙权迷迷糊糊地昏沉陷入睡梦中,练师听闻脚步声回,赶忙放下他,从窗轩翻身逃离。
星月暗淡,可练师心中的方向毅然明了,她往东奔赴,再无回头。
行至吴县,她忍不住偷偷去看望故人,朱然与明宜生活惬意,张纮与徐祥依旧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而顾若……
阿兄在这里?
“子羽?”堂内传来顾若那清聆好听的声音,却未见她的人影,只闻,“快快入堂来,我不便出去迎你。”
步翾快步入内,将周瑜托付他转交给顾若的信物松达,又道:“望孟然安心,瑜兄定会尽快归来江东。”
堂内的顾若未以斗篷垂帘遮蔽,见得面若塘月映菡萏,眉如杨柳照红杏;顾盼如霞拥白梅,凝眸浅愁映清风。
顾若将那块绣得十分精致的香囊握在掌心,噙泪痛道:“这一别已去一年,他这个大坏蛋!”
步翾垂首默然,顾若念罢夫君,急忙又问:“子羽可有见着练师?她也在江东,竟未在你身侧?”
步翾更加沉默,顾若不解地追问:“你说话啊。我让那丫头随我住在顾府,她偏要和那孙仲谋一同。在吴县时她尚且偶尔来看我,如今竟已大半年未有音信,究竟如何了?”
“她……”步翾不欲欺骗顾若,微有犹豫,却还是选择缄默。
顾若当即脾气大发,将案桌上的物什一应摔掷,“臭孙家兄弟,跟着他们果没好事!自去年阿琬与孙策相见,身子竟又日益相重,前几月诞下一女婴。我为她私下把脉,难忍哭泣……你可知她必命不久矣!”
步翾侧眸闭目蹙眉,他心中更有辛夷之事难平,如何能释怀,可他心知,她们一个二个,皆为所愿,怪不得谁。
“我去看看她。”步翾沉痛地深呼吸,随顾若同去探望周琬。
顾若身子素有隐疾,出门必须遮去阳光,她为自医遍读医术,却终未成功。也因时常钻研医术,一些小病小疾,她倒是得心应手。
可,周琬之病,早已深入骨脊,神医难救。
再见面,周琬还是那两句:“孟然,不要生他的气。他……总归是你姐夫。”
“好、好,我不生气。”顾若一边口头应承,一边在心里把孙策再骂个十遍。
步翾见周琬气色全无,憔悴枯瘦,心中只觉一阵又一阵地难受,自她嫁给孙策,这短短数年,连生四胎,这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顾若将这几日又搜罗来的名药一一交给侍女,忙前忙后为她把脉针灸,但周琬却抬眸道:“子羽,快看看茹儿。孟然总道不喜小孩,都不愿抱抱她。”
步翾小心翼翼地接过尚在襁褓中的孙茹,顾若却连正眼也不屑一顾,堂内气氛一时十分尴尬,步翾垂眸思索片刻,轻声惊诧,“茹儿她在笑,孟然,她在向你笑。”
顾若依旧未搭理,认真地吩咐侍女每日用药的剂量。
忽闻声声啼笑,孙茹咿呀咯吱地笑了起来,终是让顾若这个做弟媳的忍不住凑过去瞧了一眼,哪能抵得住这几个月的小婴孩,瞬间被那萌萌可爱的模样沦陷,抢走哄抱。
步翾与周琬相视一笑,周琬也算终于放下心来,可步翾却环顾堂内四方,觉有股熟悉的身影在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