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行舟独自一人踏上长长的阶梯,一路蜿蜒而下。
迟岸说的最深处,还真是物理意义上的最深处。
乱魔阵里重重叠叠套了七十二道专克邪魔的阵法,摆放了数不清的法器,在这里感受不到一丝魔气的波动,甚至由于很多阵法和法器是从各路仙门手里抢来的,隐隐还弥散着一层淡淡的灵力。
这三徒弟是犯了多大的事才配得上这样规格的监狱?
魔族的功法路数在这里根本不能用,墨行舟一边徒步下行,一边默默在心中数着台阶。
越往下越不见天日,唯一能照亮的东西只有墙上悬挂的古老壁灯,数到第三千阶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台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石台,石台后面有一扇铁门,依稀可见昏黄火光。
上个世界是个校园本,阳光灿烂的日子过久了,突然看见残暴血腥的场面可能会有一丝不适,墨行舟走过去之前还专门做了几秒的心理建设,可是当他看到石室内的情境时,表情却还是有那么一秒的怔忪。
石室很小,一览无余,墨行舟一眼就看光了所有的布置。
一人,一床,仅此而已。
没有想象中阴森可怖的环境,反而干净整洁得不像话。
房间里的人看着比自己年轻几岁,头上未戴冠,墨发尽数铺在身后,映衬着一张清隽的脸苍白无比。
他紧闭着眼睛,端正地坐在床边,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级的沉稳。
荆澈。
要说整间屋子里唯一不整洁的,只有他的衣服,洁白的布料上有好几道口子,像是在两方力量的大力争执和撕扯之下而产生的裂痕,看得出来衣服被主人认真打理过,但是那些裂口真的遮不住。
仿佛知道来人是谁,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十分抗拒的姿态。
明明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墨行舟却觉得他周身萦绕着凌冽的寒气。
不配合的刺头。
墨行舟在心中默默作出此评价,不过这个刺头的形象倒和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想象中的三徒弟,应该是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叛逆少年,至少不该这么嗯......仙气飘飘?
不过片刻,墨行舟便换上了那副飞扬跋扈的表情,用不怀好意的语调缓声道:“徒儿,为师来看你了。”
床上的人没动,紧闭的羽睫却轻轻颤了颤。
墨行舟知道他听见了。
他轻笑一声,“别这么紧张,好徒儿,本尊是来放你出去的。”
床上的人还是没睁眼,看来以前是被这种话术骗过。
没那么好糊弄。
墨行舟垂眸,正思索着怎么说才合理。
床上的人忽然猛地睁开眼睛,飞身朝他扑过来,紧握成拳的右手,不由分说地袭向他的要害,带动锁链声哗啦响。
墨行舟心中早有防备,抬手格挡,却还是被他一拳震得手臂发麻,两人在这里都被压制,大打架只能肉搏,可是荆澈并不死心,抬起膝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攻向他的下盘,他吃了一惊,点地后退,可是荆澈利用脚腕上的锁链绊住了他,与此同时右手隔着衣料抓住了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拉向锁链的范围之内,左胳膊卡住他的脖颈,骤然发力,将他掀翻。
即将被荆澈掀翻在地面上的落地的一瞬间,墨行舟看见他右手上藏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那刀剑锋利无比,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脖颈,他瞳孔骤缩,手肘猛击对方的右边肋骨,荆澈闷哼一声,刀子慢了一瞬,就是这一瞬间的误差,墨行舟一手撑地,以一个极其巧妙的姿势把压在身上的人反扑在地,局势瞬间扭转。
刀子硬生生刺入地面半寸。
墨行舟一脚把刀子踢到墙角,将他的双臂举国头顶扼制在地面上,冷笑着掰正他的脸,问了一句在荆澈听来意味不明的话。
“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嗯?”
对上他的眼睛,墨行舟一愣。
他原以为会看见一双愤恨无比、满目怒火的眼睛,可事实是那双眼睛冷漠无波,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口古井都要深沉平静。
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墨行舟缓缓松开了手,从他的身上爬起来。
荆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样子不当算对方才的行为作出半点解释,仿佛这是什么心照不宣的见面礼节。
他冷眼看着他,薄唇微张。
“放我出去,条件呢?”
他的音色也和这个人的外表一样冷,几个字眼咬得如碎玉落冰,让墨行舟心尖忍不住一颤。
可表面上他只能秉持着想象中的魔尊人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邪性十足地闷笑起来,“条件?怎么,要本尊请你才肯走?”
荆澈长眉轻轻拧了拧。
他问的“条件”,意思并不是要挟魔头给他好处,而是在问魔头既然肯放他出去,又要自己拿什么条件来换,按照魔头恶劣的性格,若是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肯定又要被他作弄他一番。
可是墨行舟这等狂妄自大之人,怎么会理解成前者的意思?
他变了。
从他今日出现起,荆澈就有一种和以往很不一样的感觉。
就在他以为墨行舟误解了他的意思时,墨行舟却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侧。
“本尊要做的事,”他手指轻轻点上了荆澈的脸侧,沿着眉尾往下滑,声音带着淬毒的轻柔,“从来不需要理由。”
指尖触摸上皮肤的一瞬,墨行舟说话的热气也全数落在耳畔。
荆澈触电般地站起身跳出去一大步,浑身的肌肤都泛起强烈的不适感。
“别碰我!”
他怒视着他,毫不掩饰恨意和厌恶。
想多了,这魔头半点没变,还是一样变态!
魔头缓缓收回手,他也不生气,似笑非笑的眼眸看着荆澈,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羔羊。
但墨行舟内心却很不解。
只不过演戏上头,一时兴起摸了把脸,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荆澈站起身时动作太大,衣领松开了些,打眼一瞧,有些和肤色不太一样的痕迹。
墨行舟刚注意到,荆澈就已经将衣领拉的严严实实。
墨行舟笑,“那是什么?”
荆澈不说话,神色似有恼怒。
他认定墨行舟是明知故问,故意羞辱自己,冰刃一样的眼神戒备地盯着他。
可是他唇色和脸色一样苍白,整个人看着快要虚脱,这个表情根本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啧,”墨行舟不欲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他同时注意到的,还有荆澈脚腕上的锁链,原主弄得这,要不是身份和地点都不对,还真跟豢养什么不听话的金丝雀一样,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锁链,问荆澈:“自己能取下来吗?”
“......”荆澈抿着唇。
你觉得呢?
墨行舟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毛扬了扬,唇中轻吐出两个字:“废物。”
荆澈:“?”
饶是荆澈被他折磨惯了,也被这流氓式评价气得心中窝火。
墨行舟去解锁链,胳膊才伸过去,荆澈就往后退了一步。
墨行舟动作顿都没顿一下,一把将他的脚腕拉过来,“哟,戴上瘾了?”
荆澈浑身僵着,没说话。
法器认主,墨行舟三下五除二便将锁链解开。
他拿在手上甩了甩,发现还挺好用的,放在这里锁人真是大材小用,随手收进了储物袋。
荆澈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踏出过这个房间了,他活动了一下腿脚,抿唇望了望一眼看不到头的石阶。
“上得去吗?”墨行舟也站在他身边一起抬头看。
别说荆澈了,三千阶啊,他自己都有点发愁。
荆澈没理他,他走出去几步,在原地顿了顿,突然顾虑什么似的,又走到另一侧开始爬楼梯。
墨行舟也不恼他无视自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一系列行为。
如果没看错的话,他适才是打算飞身上去的。
乱魔阵抑制魔气,决计施展不出一丝魔族术法,那么他刚刚打算用的,只能是他曾在仙门时学到的东西。
这阵里一直飘荡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灵力,他能感知到,荆澈应该也能感知到,那么他为什么要在他面前遮掩自己能施展仙门术法的事实呢?
难道荆澈误以为他不能感知?
墨行舟边爬楼梯,边将这乱魔阵里的阵法挨个看过去,看得太仔细,险些撞到前头停下来的人。
他一手扶着石壁,停留在原地喘息,墨行舟能看到他汗水浸湿的后背。
清瘦,单薄,肩胛骨的轮廓隐在打湿的衣料下,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清晰可见。
这小子怎么这么虚?
墨行舟内心隐隐担忧,好歹也是小魔头之一,照这样下去,将来怎么跟主角团分庭抗礼?
墨行舟:“这就不能走了?”
荆澈咬咬牙,接着往上。
又走了差不多五百阶,荆澈再次停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浸湿了额边黑发。
墨行舟在抱着胳膊,歪头笑吟吟地问:“师尊背你上去?”
荆澈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咬牙切齿,拒绝地斩钉截铁:“不用!”
墨行舟撇撇嘴,怎么整的他好像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转念一想,对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而言,他大名鼎鼎魔尊一只,可不就是洪水猛兽么?
荆澈说不用,他也不好强行背他,想想他在那间石室里对于自己触碰的反应,墨行舟怕他一个激动从石梯上跳下去。
石梯下面黑漆漆的一片,连接的是玄雾山下深不见底的地方,从来都是有胆进没命出的无人生还之地,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
这条长长的小路属实是太窄了,窄到只能容一人通行,荆澈手指都在黑暗中蜷缩起来,他忍着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无数次诘问自己为什么要走在魔头的前面,叫他看了一路的狼狈。
他觉得这条路好像再也没有尽头了,石壁上昏黄的古灯数过一个又一个,再往前还是有无数个,它们离开墙壁,跳上台阶,围成一圈在他眼前跳舞。
他的腿机械地抬起又落下,忽而感觉身体重极了,重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音,他只能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听到耳边的嗡鸣,听到胸腔的震颤……
扶着墙壁的手逐渐落下去。
“荆澈!”
他听见有人喊了他一声,很不真切。
身体一轻,一切意识归于混沌。
坚持了一路,最终还是被墨行舟触碰到了他。
——
“尊上!”
迟岸早已在阵外等候许久,远远地看着从浓雾中走出个挺拔的身影,见只有一人,他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然而当人走近了,他才发现三少主竟然趴在魔尊背上!
三少主看着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完全失去了意识,可是眉头还是紧皱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像极了......
迟岸上前两步,大惊失色:“尊上,三少主这是......毒发!”
墨行舟脸色也十分难看,“找大夫来南柯殿。”
黑雾浓深,他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浓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