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言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屋子里哪有第六个人在?
他家大人是不是搞错了。
这是能说的吗。
“怀鹤神官,她妹妹在哪呢。”
湫言自认为和怀鹤已经挺熟的了,他家大人他不敢问,怀鹤这一看就是好说话的,问起来心里轻松,没有压力。
怀鹤:“在她身上呢。”
你再说一遍,什么东西,在她身上。
阙平红了眼角,低头垂眸,头发乱了,挡住了她的脸,看不见表情。抱着她的玉碎愣住了,下意识去牵她的手。
湫言一整个呆住了,他怎么听不懂啊,什么叫她妹妹在她身上。
怀鹤收了他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将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卷轴交给了湫言。
“十年前,这副卷轴上有一对双生女的名字,姓阙,一单名为平,另一单名为安。”
湫言一看,这卷轴的是由金墨书写,笔法苍劲有力,十分老道,落款处是一方大印,流花。
这是神界流花堂的手笔,记录尘间俗务,涵盖了世间的所有人。
找到了,在这里。
湫言看到了阙平的名字,而她的下面,“阙安”已经灭掉了。
这代表,这个人,理应不存在于这个尘世了。
但是另一个卷轴上,也就是从阴界带来的那个卷轴。上面刻着大片大片盛开的彼岸花,一个“云”字落在卷头,是无妄楼记录亡魂的卷轴,无论是何时来,何时轮回,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按照时间来看,十年前,中秋后的第三天,亡魂里没有阙安。
阙安姑娘早就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可是鬼界这么多年却浑然不知,这纰漏也太大了。
最近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哪哪都有纰漏,神界鬼界再不济,也不应该把错得这么频繁吧。
各位同僚还是太懈怠了,湫言想。
“可是,为什么会在她身上,亡魂没了肉身,我只知道,有借尸还魂一说,可这不合身的尸体对于亡魂来说,不出几日就会全身腐烂啊,怎么还能附身在一个活人身上啊。”
湫言没有在阙平身上察觉到一丝一毫的鬼死,他从上看到下,从头发丝看到脚。
他目光一震。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阙平的鞋是有些飘着的。
准确来说,是一沉一飘,距离地面差距不大,不仔细看上半天,根本看不出来。
要是被裙摆一挡,更是无从察觉。
“这,我还真不知道了,毕竟我也刚做不久,你还是问你家大人吧。”
怀鹤刚刚飞升,做神官的日子可不多,又没大神官带着,对于这些有心无力。
湫言认同,根本忘了这人随手不知道怎么拿出来的神界卷轴,下意识看向他家大人。
转眼就像,就他家大人那样的,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还能给我解释这没用的事。
湫言没指望了。
“双生。”
“双生?”他家大人还真给他解释了。
“嗯。双生之间,天缘相连,命中注定,血脉相融,灵魂等忽于一致。其一陨命,亡魂落在另一肉身上,不会排斥。就是……”
“就是什么?”
“会燃烧掉另一人的寿元。”官辞顿了一下,沉声道。
玉碎抓住了牵着的手,将人猛地转过来,双手牢牢桎梏在阙平的两侧肩膀上,“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要是这样,要是这样……
玉碎不知道能说什么,阙平不会不知道,怪不得,怪不得啊,阙平闲着无事就有心无心拽着她,教她如何更好的掌管荨苼楼,她是在给荨苼楼留退路,给楼里的姑娘们,留退路。
若是哪天她寿命尽了,不至于太过于惊慌,楼里还有能掌事的人。
“玉碎,她是我妹妹。”
无论怎样,只要她能留在我身边,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藏在眼眶里的泪滑落,滴溅出往事的倒影。
那年,她和妹妹被拐到这里,当时,这里叫寻欢楼。和别的无辜姑娘一样,她们想尽办法逃跑,她在挣扎的时候抓瞎了对方的眼睛。
她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椅子上,那人愤恨,冲将上来。阙安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那人扑了一个趔趄,藏在手心里的碎瓷片,划破了对方的手腕,鲜血直流。
“我草了你个爹娘的,小婊子,看我不弄死你。”
“妹妹!”
阙安被人抓紧了脖子,像一个破布娃娃,咕咚——
她被沉进了水缸里。
挣扎,拼命挣扎。
不动了。
“小安,小安,小安!”
阙平的眼神从激愤,到怀疑,最后只剩下了无尽的荒凉。
“把她给我吊起来。”对方满是嫌弃地洗手,把阙安扔在了地上,看垃圾一样。
“是,那她呢。”那人手下的人问道。
“她?让她给我看着,给点米汤喝,别死了就成,不听话就割下她妹的肉塞她嘴里。”
“行。”手下人的表情有些癫狂,他们更是希望阙平能不听话,那场面可就好玩了。
阙平的那几日,就被绑在那个满是血味的屋子里里,正对着妹妹的尸体。
晃晃悠悠。
两只眼睛没了瞳仁,向外突着,脖子轻紫,一点、一点腐烂掉。
阙平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过,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嘴唇咬烂了,胸前的衣襟是血红一片,一层叠着一层。
她喝了米汤。
从那之后,珠英街的人都知道寻欢楼里出了个花魁,明媚动人,一见倾城,趋之如骛。
再后来,就传来了寻欢楼老鸨身死,这位花魁成了主人,改名为,荨苼楼。
“几位果然是好大的本事,连这些事都能查出来。真是辛苦几位之前屈尊降贵,在我那演了这么大场戏。”
阙平是个干脆的性子,当年她用发簪插进老鸨的心口时,她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任凭汩汩流动的血液喷溅在她的脸上。
她淡漠看着那个死上一百年都不足惜的人,感受着她生命的流逝,人慢慢忍受着痛苦而死去。
“阙平,你该让你妹妹走了。”
符纸官辞早已经捏在了指尖,只要催动,就可以把灵魂从阙平的身上拽出来。看两个灵魂的契合程度,阙安的灵魂完全依附于阙平的身上,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在了阙平手上,被阙平的灵魂压制着,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放出来一点气息。
这也是阙平一到晚上脖子上出现印记的原因。
官辞有把握,在不伤害阙平的情况下,直接将灵魂抽出,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有人告诉过他,神官的职责不是降责,而是拨乱反正,他们的所做所为只是将偏离的方向拉回来。
为了苍生大义,为了天下百姓。
大到山河无恙,小到一位姐姐的夙愿。
“可我,不想让她走。我知道那黑气害人,还住在这里,是我的不是,我只是没放下荨苼楼的人。”
阙平脸上干了泪痕,她扬起一个风轻云淡的笑容,对着玉碎说道:“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会去找一个深山老林待着,这样就不会再影响任何人了。直到我死。”
“阙平……”
完了,没的聊,湫言想不出这该怎么劝,平日里叽叽喳喳,能说个不停的嘴,一到关键时候就歇了气,这也太没用了。
怀鹤:“你有问过你妹妹愿意吗。”
湫言一经提点,突然就变得能说会道起来。
“对啊,你有问过你妹妹吗。她知道附在你身上会燃烧你的寿元,她还能愿意一直待在你身上吗。就算她强留于世,也是带着愧疚和痛苦。”
“你妹妹当年救你,肯定也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要是你这么也想死,她得多伤心啊,哎呦……”
湫言的嘴被人轻拍了一下,力度不大,但足够吓他一跳。
官辞略带嫌弃,前面说得还行,后面说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怀……怀鹤还真放心让他随意发挥。
他捏着手里的符纸,“我可以让你和你妹妹见面。”
“真的吗?”
阙平抖了,目光中满是希冀。
“嗯。”
符纸在官辞手里燃起,丝毫没有烫伤他,燃得极快,化作了一缕青烟,朝着阙平而去,绕了一圈,钻进了她的眉心。
玉碎在身后扶着她,她身上轻了许多,压在身上许多年的重量消失了。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相比之下,阙安的眸色更重一些,显得更为温婉,眉眼间笼罩着如春风般的柔和。
“姐姐,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在一个身体里,她们彼此可以感受到灵魂的存在,可像这样面对面抱着,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妹妹,姐姐,姐姐对不起你。”
阙安揉着阙平的头发:“姐姐,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没后悔过,再来一次也是这样。小时候,你一直护着我,总该让我护着你一次。”
只能说,这一不小心,自己丢了命。
不过,姐姐没事,不亏,很值。
“姐。”阙平拉开了距离,轻柔地将姐姐的泪痕擦拭下去,“我想走了。”
“你要抛下我吗。”阙平从来没有这样失礼过。
阙安:“姐姐,你放过自己吧,好好的,我不想再牵连任何人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的。”
“答应我,好吗。”
……
“好。”
“嗯。玉碎姐,谢谢这几年你们的照顾,我都知道,以后我姐姐就拜托你们啦。”阙安笑得很从容,面临得仿佛并不是死亡,轻松道别。
“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阙平的,你,你……”玉碎说不下去了。
你就放心地走吧。
不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
“嗯,我走啦。”
阙安晃着小手,和阙平记忆里那个在夕阳下,和她挥手,招呼她一起去玩的小小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不同的是,以前是为了相聚,现在是为了分别。
“道长,送我一程吧。”阙安闭上了眼睛,坦然而心安。
官辞:“怀鹤。”
怀鹤:“嗯。”
密密麻麻的祟气溶于风屏之中,她在丛中笑,化去了执念。
湫言早就唤来了黑白使,一直在门外候着。
官辞:“去吧。”
湫言得令,带了出去。
死了十年的亡魂回到了应该回去的地方。
剩下的人留在原地。
阙平无力地坐在榻上,面前的一切都是成双成对,她是一个人,可早就习惯了准备什么东西都是双份。
“她在那边会过得好吗?”
也许是为了心里的慰藉,阙平问了这么一句,她也哭笑着骂自己,纵然他们是不凡的道士,到底是没死过,哪里会知道下面什么样。
“会的。”她听见那个红衣道士坚定开口。
“她会过得很好。”
有牵挂的人不会沉沦下去。
官辞的心口发热,指骨间透着寒。
“那就好。我会带她回家,这么多年了,还没回家看看,她也应该很想回去吧。”
阙安的骨灰还放在她的床头上,是时候送回去了。
老话讲,落叶归根,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