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光平淡的令人意外,没再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仔细想来倒也正常,毕竟如果最繁华的江户都总是出意外,那其他地方的生活恐怕会太过艰难。
“尝尝这个,根据你昨天说的,茶师进行了一些改动。”
奴良鲤伴用小刀切了一小片茶糕用签子扎起送至身旁人唇边。
从一开始的冷漠拒绝,到如今的自然的张开嘴吃下送过来的食物,散兵并没有用太多时间。他有的时候很难理解,奴良鲤伴到底是怎么保持这种热络的。并非是不想拒绝,而是拒绝无效,反而纠缠下来更是麻烦。
入口的茶糕酥软可口,高质量的抹茶苦味儿浓厚,却又不会过于苦涩,只有淡淡的茶香驻留舌尖。
眉头舒展,紫水晶一样的眼眸熠熠生辉,他们的主人却并不自知,于是淡淡的矜持道:“尚可。”
就算没看到少年的神态,奴良鲤伴也可以通过话语判断这次终于合了少年的心意,毕竟那些锋利如刀的话语,可是把无数软糯的团子斩杀殆尽了。
他也笑着切了一小片送进嘴里,眉头却忍不住一皱,表情凝滞,“好苦。”
奴良鲤伴毫不意外的得到了一声嘲笑:“何必勉强自己,既然出来用餐自然是以你的喜好为主,不必特意照顾我。”
“总不能给旁人嘲笑奴良组待客之道的机会嘛。”奴良鲤伴饮了一口茶冲淡了口中的苦涩,他一直更偏爱酒,从没想过有一天茶水也能成为救命之物。
他从旁边摸出打包好的一盒茶点,又忍不住笑起来,打趣道:“让你满意可真不容易,这下不仅茶师能松一口气,他们也不用再吃茶点了。”
他们所在的茶室主人便叫茶师,他就是奴良鲤伴口中爱好风雅的妖怪之一。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不多,他也一直以人类的样子示人。他精于茶道,也擅长制作相关的茶点,经营者这家茶室这么多年,再人类中也颇有名望,每年慕名前来的人类客人也不在少数。
——直到奴良组的新任总大将携友到来。
起初他是有些兴奋的,毕竟妖怪中爱好风雅的终究是少数,至于后来……
奴良鲤伴回想起茶师麻木的表情,默默的在心底为他叹息。
“呵,你自己想做的,如今倒也要赖到我头上。你的部下现在让我都有些可怜了,要追随你这样任性的领袖,实在不易。”
“能让首领自由的肆意妄为,也是部下的责任不是吗。”奴良鲤伴眨了一下右眼,颇为无辜的说道。
“不过如今茶师也可以松口气了,”奴良鲤伴瞄了一眼门口,“这两天因为这个开火的次数,恐怕比他原来半个月还要多。”
“哼……狡猾的妖怪。”散兵放低了声音说道。
他们所在的是二楼,座位间有屏风作为遮挡,通过靠楼梯的那一侧可以看到楼下的景象,散兵自然没错过刚刚走上楼梯的身影。
“只怕以后想要他再接待我们就困难了。”奴良鲤伴也没指望散兵的配合,自顾自的叹息道。
“您这可真是说笑了,做生意的哪儿有不招待客人的。”茶师乐呵呵的声音传来,他的外表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老朽还得感谢这位小哥,毕竟能烤出这样酥软的糕点,还得感谢他的思路才是。”
“不过老朽也的确有些意外,本以为这位小哥的年龄,应当更喜甜食才对,没想到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以貌取人可不像是你这样的人会做的。”散兵冷冷的打量着他,淡淡的嘲讽不加掩饰,“代客人做决定,实非迎客之道。”
“迎来送往,窥视人脸色才能更好行事,使得客人称心如意。老朽虽然自诩风雅,但也终究难逃生意人本色啊。”忙碌了两天的茶师不见恼色,反倒是自嘲一笑。
奴良鲤伴的眸底闪过一丝暗芒,这茶师似乎太过注意散兵了,回想起来第一日刚来时也是,一般来说就算是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注意力也应该更多的放在做决定的“年长者”身上才对。
他摸了摸下巴,拿起了本来品尝过后就放下的小刀,专心的投喂起来。
当第一片茶点被送至唇边前,散兵侧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交流间已然明了对方意思。
几番寒暄下来早已有所不耐,他也乐得借此默不作声。如此看起来便是只有茶师谈性大发,少年在享受茶点的间隙不时以问为答。
“这位小哥看起来颇为面生,老朽在这江户也算是呆了有些时日,倒似乎从未见过小哥。”
“这世间人妖数量何其庞大,既然自认风雅,想必不会以为居一城就想认清所有来过江户之人吧?”
……
茶师离开后没多久,这一番下来兴致全无,两人也离开了茶室,走在街上,奴良鲤伴耸了耸肩,“倒真当我不存在。”
“怎么,鲤伴大人不过失宠片刻,便要开始郁郁寡欢了吗?”他用与刚刚应付茶师时一模一样的温雅声音,故作担忧的嘲道。
奴良鲤伴看着满含笑意的紫色眼眸,抚摸着胸口,忍不住也用相似的语调道:“因为他更关心的是你吧,我这样的人,难免因此愤愤不平起来。”
散兵瞥了身材高大的青年一眼,姿态做作本应令人头晕目眩,偏生金色的眼眸注视着什么人时便显得格外认真,如此作态倒显得像真的担忧起自己的安危来了,未出口的话语便打了个弯,转而道:“我哪儿知道有空便观察过路人的闲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从刚一见面起,他就注视我的更多些,只是你忙于……”
他想到那时奴良鲤伴在和茶师交流的正是自己的喜好,顿了顿略过此事,“……不曾注意罢了。刚刚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神乱瞟明显是在找寻什么。”
“至于一个身居异地的流浪者身上有什么好图谋的,”他轻笑了一声,捏住奴良鲤伴系着红线的右腕晃了晃,“别说你没想到喔。怎么,就这么喜欢让我替代你说出想说的话吗?”
“左右不过验证猜想,由谁来做述词都没什么差别。”奴良鲤伴见心思被识破,半分不见尴尬,只心想道对方态度的改变果然不是错觉,若是刚刚见时,恐怕连配合自己稳住茶师都不愿——虽然直接动手似乎也不错就是了。
心底里胡思乱想,并不影响他嘴上不停:“茶师的本体在奴良组也是个未解之谜,只是他向来老实,久而久之便无人在意了。”
“妖怪追崇风雅,本来不就是异事一件?”散兵似笑非笑的看向奴良鲤伴。
这倒让奴良鲤伴无法反驳了。
于是他轻佻的眨了一下眼睛,“哎呀……毕竟风雅的人更容易受到美人儿们的喜爱嘛。”
“可惜,那位茶师并不热衷于逢人便开屏炫耀。”
奴良鲤伴权当他在夸自己羽毛光彩过人,毕竟和来历不明的中年妖怪相比,孰优孰劣再显而易见了,不过,他想到了什么似得忍不住笑道:“可并非逢人喔……那也太奇怪了吧。”
……
江户的夜晚即使是人类的街道也都熙熙攘攘的,两侧不少摊贩更是只有夜间才营业,而妖怪的街道自然更是热闹,两侧的灯火将街道照耀的亮如白昼,叫卖声和喧闹声在深处其中时候并不会觉得嘈杂,只会觉得安宁祥和。
奴良鲤伴喜欢漫步在白天人类的街道,也同样的喜欢夜晚里属于妖怪的世界。他拎着茶点和少年并肩走着,一边注意着两旁还有什么对方可能会感兴趣的。
“咦。”奴良鲤伴突然咋舌,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妖怪中人类的存在显眼的要命,但这条街道不应有人类误入才对?
散兵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了一条黑漆漆的小巷,“怎么了?”
奴良鲤伴摸了摸下巴,他自然看得清黑暗里空无一人,但让他承认那是错觉又有些不甘心,于是只能不确定道:“好像……有人类?”
“你既然想,那过去看看,何必问我。”大妖怪脸上的纠结几乎要打结了,有的时候散兵确实觉得对方不像个妖怪,起码易地而处,他才不会管被召唤过来的奴良鲤伴的想法,更别提事事照顾了。
“啊,毕竟我们是‘密不可分’的同伴嘛。”奴良鲤伴习惯性的打趣了一句,便匆匆朝着巷子赶去。江户的妖怪和人类算是在一个城市共生,但以妖怪中脾气古怪易怒的并不少数,若是发生了什么,人类吃亏是肯定的。
……或许那样反而自在些。散兵压下心中的异样,被拉着朝着巷子走去。
“果然是错觉……吗?”奴良鲤伴狐疑的在巷子里检查了一圈,发现的确没什么新鲜的痕迹才作罢。
“对面是什么地方?”散兵同样不太相信是奴良鲤伴眼花了,他望着墙后流露出的灯火,估计了一番:这里的墙面都不高,即使是人类想要翻墙也不是并无可能。
奴良鲤伴吞吞吐吐,他无意义的比划了一下,“呃……是吉原。”
“如果是从那边误入的人类倒也合理,毕竟这种地方算是少见的人类妖怪都会去光顾的了。”他的尴尬只维持了一瞬,便挡住散兵望过去的视线,便故作漫不经心的揽住少年的肩膀,“如果是翻墙逃走的话,那种动静我怎么都不会错过,或许真的是看错了吧。”
虽然对散兵这样说,但走出了巷子,奴良鲤伴还是不死心的去问刚刚有没有其他人走进巷子。而散兵如有所感回头望向巷子,他快速的眨了眨眼,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唉,醉鬼一个。”奴良鲤伴悻悻的转过身,看到散兵在看的方向,拉起对方的手,“走啦走啦,明天就是花火大会了,比那些好看的多。唔……说起来今早上姐姐说浴衣今天就能做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情要做了,回去看看吧。”
——
“呼……”身材单薄的少年落在地上忍不住猛烈的喘气起来,缓了许久,他才扶着墙面站稳了身子,望着灯火阑珊的街道,他低声自语道:“妖怪还真是麻烦。”
他望了望另一方隐隐约约能看到的灯火阑珊的楼阁,叹了口气,“可惜同类有的时候比妖怪更危险。”
他走出小巷子,看着倒在一边的妖怪,眼珠一转,伸出手摸向他的怀里,屈指勾动明显分量不轻的钱袋,脸上不由露出笑意。正要伸手拿出,一只炽热的大手便抓住了他的手腕,妖怪的大手牢牢地将少年干瘦的小臂箍住,少年掰了一下,发现以自己的力气来说想要解救手臂不过痴人说梦。
少年看着明明醉的不省人事,手却像钢铁牢笼一眼的妖怪,忍不住暗叹种族差距到底还是太过强势了。
但好在,他也并非没有办法。
剔透明澈的眼睛盯着在睡梦中还打着酒嗝的妖怪,缓缓间,妖怪的身影逐渐变得浅淡,又过了片刻,妖怪的身形彻底消失在了原地。
少年满头大汗,身上的粗布衣都湿透了,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他连忙靠着墙壁,占据妖怪之前的位置,又等了许久,眼前发黑的情况才得以缓解。
他摸了摸手里的钱袋,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
而从一开始少年被妖怪抓住开始,再到少年坐在地上休息,已经过了许久,来来往往的妖怪似乎没有一个注意到就发生在这道路两旁的事情。
——
“鲤伴大人,你今天回来的真早啊!”
“二代目您回来了。”
“鲤伴大人,今天……不用吃了吧?”
夜晚的确是妖怪活跃的时间,奴良鲤伴一一对部下们打了招呼,便带着散兵拎着茶点回房去了。一拉开门,果然准备好的衣服已经放在了里面。
奴良鲤伴点上灯,心中满是期待——他自己的衣服倒是无妨,每年都会新添置,但是他并没有告诉妈妈和姐姐太多关于散兵的事情,所以……
拆开了第一包,一看露出的布料是熟悉的黑色条纹,他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于是指了指另一包催促道,“这应该是给你准备的,快来看看。”
散兵看着眼睛闪烁着比月亮还要明亮光芒的奴良鲤伴,完全不明白他那眼神中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从何而来。但看衣服这件事情总不至于有诈,再不济这也并非奴良鲤伴制作的,总归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他上前拆开包裹,拎起最上面的浴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奴良鲤伴凑过来看家人们准备了什么惊喜,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搭在他的另一边肩上固定住自己的位置。
妖怪的略高常人的体温通过夏日的薄衫传递过来,带着笑意的声音伴随着湿润的呼吸扑洒在耳畔,散兵一时慌神,错过了最好的时间便只能冷哼一声,“你的主意?”
上面摆着的是浴衣,靛蓝色的布料上以条纹为装饰,领口和袖口做了一圈猫爪样的梅花印记,而下摆更是不加遮掩的绣着表情灵动,探出一只前爪的猫咪。
很可爱,只是,年龄不对。
“诶呀,这不是很合适嘛。”奴良鲤伴的声音里是满溢的笑意,这并非散兵见过更多的嘲笑戏弄,反而更令人难以适从,倒不如拉入自己更熟悉的场合——
大妖怪显然洞悉了他的想法,温柔但是不容拒绝的握着他的手腕,上次肋骨疼痛的教训已经完全被他吸取了,当然这样的姿势比起控制对方也还是私心居多,“浴衣可爱点也没什么妨碍。”
散兵眯起眼眸,算是被对方安抚了,前提是另一件衣服——
万幸。
另一件同色的和服只有纯粹的条纹装饰,两件衣服的入手都细腻柔软,以金线绣的纹路——尤其是那只猫,尽管他不想承认——更是要花费不少功夫,这样的材质和速度,也的确只有妖怪才能做得出了。
他却不由垂眸思索起来。
不管是奴良鲤伴还是璎姬都对待自己都是切切实实上心了,可这种纯粹的善意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太过烫手了。……早些解决这件事情才是要紧事,也许提瓦特对他来说并无再多意义,但只要够久风总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总比被炽热的火焰炙烤要来的舒畅。
还没等他长舒一口气,奴良鲤伴就拽着他看自己的衣服,深褐色的布料上同样的条纹花纹。
这种简约的花纹显得简洁而庄重,是常用的花纹之一,倒算不上什么特意安排,只是……
散兵看着奴良鲤伴身上同样的茶色的和服,来回对比了一下,只能看出深浅有些不太明显的变化。
一般来说青年男子会选择较浅一些的颜色,以免太过沉闷,但奴良鲤伴似乎很偏爱这种颜色。
或许是散兵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奴良鲤伴挠了挠头,“倒也并非是我特别钟爱啦。只不过这样的颜色岂不是正好么。”
散兵状若认真的上下打量着他,才不慌不忙的轻轻点头,唇角不怀好意的稍稍上翘,“的确,如果你换上一身浅蓝浅绿,恐怕那些鸟儿都不敢在你面前展翅了。”
这是在记仇吧。奴良鲤伴失笑,却是歪了歪头,轻轻一击掌配合道:“所以,为了江户鸟类的健康,我也只好用些老态的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