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衿何无端发笑,问道:“叛徒?”
蒋承允字字在理道:“我们动弹不了,但还能听得见,方才你同那怪人的对话,口口声声都是报酬,就像方才黑一说的,莫不是你指使的他?而且虽然听得不大清楚,但我也能听得出你为了堵住黑一的嘴还叫了他一声小公主,你恶不恶心?就用这种称呼来叫一个男子?而且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当公主的吗?要是告到皇城中去,你这便是蔑视皇族!”
周遭弟子瞬间变了看白衿何的眼神。
白衿何:“?”小公主是他爹的什么东西啊。
那叫是小鬼主!
白衿何扭头和良逐鹘对上视线,挑了下眉梢,传音问道:“小公主?”
良逐鹘整张脸麻木,看着蒋承允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具腐烂的死尸。
没忍住笑得肩膀颤了两下,白衿何转过身背对着众弟子,手撑着额头,像是在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话大舌头,但实际心底在那儿琢磨——
良逐鹘还是小公主。
谁当皇帝啊?
鬼主?
那蛊主也算是平起平坐的第二位皇帝吧。
那他是个什么东西?
皇子?
啧。
扯远了。
石洞内的火烛摇曳着灭了几只。
蒋承允自认见到真理般,盛气凌人地抬手去抓白衿何肩膀,指尖力道像是打算扣进肉里,他大叫道:“白一,你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现在在逃避你的罪孽吗!若是师傅知晓此事,你的下场定然便如那红烛骤灭般,只来得及淌下一行血泪!”
白衿何被这蠢货搞没了耐心,怎得就独独针对他。他伸手打掉肩膀上那只手,但仍残留的酸麻感让他没忍住再添了一脚,靴底沾着的血印到蒋承允胸膛上,端端正正不偏不倚地印在心脏之上,就仿佛白衿何那一脚是下狠了心要让他没命。
但事实上白衿何收着大半的力,那一脚也不过是同蒋承允抓着自己的力道差不多,但这就像是一泼滚烫的热油,把蒋承允心底那本就针对着他的毒火给浇得更旺。
大半张脸被拢在暗处,蒋承允目眦欲裂,不可抑制地涨红了脸,他咬紧牙关,猛地腾起,右手拔剑直指白衿何面门,他吼道:“白一!你凭什么踹我!连师傅都没踹过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你细说说,你究竟是谁?”白衿何的手掌随意在肩膀上拍了拍,像是把沾上去的脏灰给掸下来,至于那剑,他连躲都不稀罕躲。
还未待蒋承允开口,良逐鹘便又一脚踹了过去,那一脚好死不死还是在那鞋印之上,痛上加痛,热油又被烧了一遭。
剑划着地面,拉扯出一道刺眼的白线,周遭围观弟子齐齐投来的目光就像是将他按在熔浆里滚上一遭,烧得他无地自容、愤懑难平,牙咬得吱吱作响。
纪鹤云觑他,冷哼了声,说道:“蒋师兄,哪有你这么欺负师弟的?当真为了颠倒黑白,连脸面都不要了?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白眉悠让那人放了你们。”
林清蘅扶着卿迟落,难得冷着张脸,他蹙眉对蒋承允道:“入了莱羽殿,在外身份如何皆为过眼浮云,何必如此。”
蒋承允脖子上青筋暴起,却始终咬紧牙关未回一言。
他爹是个钦天监卿,在别人面前还算是个人物,但要真和林清蘅比,他如何比得上,如何敢比。
良逐鹘的视线扫过周遭那些弟子,眉梢压的极低,如同盘踞在天上的一团阴云,藏着紫电雷霆,他冷冷道:“还有谁要过来讨伐?要不是白……白一虚与委蛇、狡兔三窟,你们现在不知道已经死在何处了。”
白衿何:“?”
这鬼没上过学。
但也不至于用词用成这样吧。
欢尽离没教他什么才是好词吗。
但总归是替他说好话,白衿何忍着没呛回去。
蒋承允驳辩道:“难不成这一切还都成了白一的功劳?顾师兄可是还追了出去!”
白衿何回道:“那就算他的。”
白衿何懒得同他纠缠。
接着听他说那些狗屁不通的话,白衿何若不出手给他两巴掌,心底还有那么点儿烦躁,若给了,还要故意收着力,生怕过了头,就把这人打得躺在地上就开始嚷嚷着要找沈从归告状。
白衿何直接出了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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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峰剑上的血线几乎化若实质,只怕再沾上滴血,便要从剑上挣脱而出,变为红体毒蛇,用尾缠死它面前那让它被缚上恨怨之念的虱水孩童。
顾州白靴下踏过虱水之境,被灼得腐烂变焦,他眸中凝着一截不甚明显的血线之影,追到离孩童半丈远的位置,一剑劈下。
剑落,土裂而崩,只距那孩童脚跟毫厘。
零星干土块砸在脚背,孩童却若被巨石碾过般鬼抓狼嚎,他双手抱头,十指几欲扣进血肉,惨白之下泛着连片的青紫。
孩童再也使不上力气般,将腰弓弯成诡异的弧度,双膝嘭得砸在地上,他脑袋几乎要磕到膝盖上,声声凄厉叫声震下几只鸟雀:“痛!!!啊啊啊!!”
花蛊被他硬生生以开膛破肚的方式强制拔出,但一只花落,另一只花又瞬间从五脏六腑钻出,肆意得汲取他的血肉,疯狂生长。
剑指孩童背脊,顾州白问道:“当初为何囚我入狸奴之躯,却又将我解救出来。”
孩童却只抱头喊痛,叫喊声将他的字句通通盖住,根本没法回答他的话。
顾州白提着剑的手微微抖着,他练剑十余载,执剑之手向来是稳如固律,此刻却抖得像承受不住剑的重量。泠峰剑铮铮作响,但那响却是尖锐刺耳。
剑响伴着嚎声,莫名如坟前哭丧。
泠峰剑刺入骨缝,血线彻底活过来,饥渴贪婪地往孩童体内钻去。
顾州白却开始七窍流血,尤其是那双眼睛,两行血泪直直淌下,他此刻哪还有半分正派模样。
孩童似逃似跌般向前踉跄,他后背那道开合的口子也瞬间窜出朵花来,整个人就像是成了活花壤。
他转身看着顾州白,双瞳黑红交杂,脸上数道自额角延到下巴的抓痕令他疯魔之态愈烈,双膝跪地,已见白骨的手指抓入地下,他抬头紧盯着顾州白那张脸,说道:“你问我!?你该去问问那把你送来的人,你有记忆的罢!万次!万次!他送了你万次,我自然就囚了你万次!你现在来讨伐我?我不过是替那些个心存痴念的人做事,你合该去问问那人恨你成什么样,才要你经畜生之辱,却又重回人躯清醒的活!”
孩童仰天大笑两声,自眉角处开始冒出层层褶皱,就像是曾经那张老翁脸一般,只不过那褶皱冒出的速度极其缓慢,一寸寸蜕化,自皮下钻出,他说道:“就像我,我在虱水下吃了多少尸体才能成为一缕有资格逃出虱水的残魂,我这辈子最渴望的,不过就是做人,我要血肉,真正的血肉,而不是我吃掉的那些被水泡得肿胀发臭的烂肉堆,可是呢,可是呢!变了人我就开始控制不了虱水,原来人除了身上那堆温热的肉,就没了其他本事,虱水生了我,没了虱水我如何过活!”
“我如何过活!!!”他的额头彻底被密密麻麻的老纹填满。
“你骗我!”顾州白提着泠峰再次冲上去,血线化作的小蛇缠绕着剑身,竖眸紧锁孩童,吐着信子,待剑刺出,蛇口大张,利牙朝着孩童咬去,“什么记忆?什么万次?你同白一说时便是一口咬着一个‘万次’!”
孩童胸膛里的花蛊掉落了朵,坠落在地上瞬间枯萎,被顾州白踩过,碎成数片。孩童的手指撕扯下身上血肉,而那流淌出的血也渐渐稀薄,红色开始消退变浅,他的动作也逐渐变缓,不似孩童跑时那般轻快,对于泠峰剑的逼近与红蛇的啃咬,他不避不躲,反倒像是高兴那剑将他身上属于人躯的那部分砍得稀巴烂,他说道:“你没了记忆?哈哈哈哈哈哈你只记得这一次?那样等你以后全部记起时应当更加崩溃罢?如同痴儿般被人牵着线走了万次屈辱道,人不像人,畜生不像畜生。”
顿了顿,他稍微偏了下脑袋,声音重回喑哑道:“那人次次都教你习剑啊,万次里,你用剑来寻我九百次,可那时我是虱水生魂,没有躯壳、没有死穴、没有命脉,你次次都是像今日这般入了魔障,而那群弟子,你还记得罢,你不记得了,他们都死在虱水里,我从来不欲夺那些剑修性命,因为没用,那些要求人躯囚魂的,都是像那位一般,看着相似的脸,执拗地想着故人,自欺欺人,所以那些弟子的尸体最后都在虱水河里做了肥料,若有幸运的,在□□衰老前还未腐败成泥,便用来给我做了身躯。”
他笑道:“你猜我先前那副身躯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个的?”
“够了!”顾州白脸上的血泪已然干涸,他身体里的灵气彻底乱了,胸膛不住得上下起伏,吐出的却不是气息,而是缕缕日夜苦修来的灵脉,他道:“谎话连篇!谎话连篇!”
一剑又一剑砍在孩童身上,此刻他却不在叫痛,而是双唇之中吐出句句锥心刺骨的话:“我记得那人身上有枚玉佩……”
顾州白彻底压抑不住掌心的颤抖,剑像是被施加了无形的桎梏,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他死死地盯着那半面稚嫩半面苍老的阴阳脸,他分明没开口,那声音却自己都嗓子里挤出来:“……归。”
孩童拍拍手,两只白骨爪撞上,叮当脆响,他说道:“对,就是刻着个归字!”
泠峰剑摔在地上,剑刃朝下,红蛇被刃锋生割成两截。
见那蛇连死都睁眼盯着自己,孩童哈哈笑了两声,说道:“真奇怪,明明你次次都死在虱水人家,他偏生还是放任你来了,他也迫不及待再入下一次轮回了罢!当狸奴那些日子不好受吧,被那些个一事无成只能用畜生来撒气的凡人把皮剥了又缝、缝了又剥,若非你是躯壳囚魂,说不准早就地上千次万次了。”
“你可想知晓他为何如此辱你?还偏偏一次都不够解气?”孩童说道:“听闻啊,便是因为你以前摔坏了他那枚玉,人贱不及玉高贵,两行血泪,甚浊秽。”
孩童向后退了一步,平坦的地面陡然冒出一滩水,他整个人向后一倒,皮肉摇坠着脱落了骨头,五脏六腑都被冒出来的虱水裹挟浸泡,水起又落,他彻底没了踪影,只留下了句道:“恭喜你罢,第一次活着走出虱水人家,可惜我却硬生生被毁掉做了这么久的梦啊。”
虱水消去,露出土面。
顾州白的头垂着,许久,他才弯腰捡起泠峰,而那死蛇像是钉死在了剑刃上,仍稳稳地缠着。
一手执剑柄,一手摸到剑刃上,双掌同时转换方向,剑刃剜过手掌肉,被那双手捧着。
一滴血从上方坠入蛇眸中,不偏不倚。
顾州白抬起头。
红蛇又活。
蛇吞剑灵,支离孤泪。
剑心亦乱。
摇摇欲坠。
“顾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