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她就去了昴日庄,姬无云远远地在乌梅林外等着,见到法墨,他又迈着小鸡一样雀跃的步子走上来。他兴奋地领着法墨,抬脚走向了瀑布的位置。
“不在庄子里修炼吗?” 法墨看着他领着自己绕过庄子来到温泉处,疑惑道。
“今日要去温泉修炼。这司晨温泉每日都吸引奇珍异兽来饮水、捕食、和沐浴,生态丰富,也具有显化动物的力量。借助温泉的阳气,可以显化并不存在银陵城的奇兽。要想练习驭兽,就一定要从像司晨温泉那样动物密集且气盛的地方开始。”
姬无云和法墨穿过浓浓的水雾,他指引法墨走到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和法墨相对而坐。水雾实在浓厚,法墨眼中的姬无云竟然有些模糊。
两人闭上眼睛开始练气。姬无云感受着法墨的呼吸起伏,满意道:“你的呼吸方式变了。看来练气是难不倒你的,这样的呼吸保持着就好。驭兽,就要先从一种动物开始,此兽便是你的魂兽。与魂兽达到心意相通后,与其他的动物的交流就可以融汇贯通。要注意的是,并不是你选择魂兽,而是魂兽选择你。”
“现在先运转三个小周天,想象司晨泉的雾气萦绕在你身边。”
法墨照做,眼皮似睁非睁。她的视线从一片混沌中逐渐清晰,眼前出现了司晨泉的雾气。
面前的姬无云早已消失不见,他的声音化作了空灵的环境音,与司晨泉的水声浑然一体。
“现在你除了雾气,什么都看不到。你可以随意探索,直到看到一个影子为止。”
法墨站起身,跟随着身体的感觉不知不觉走进了司晨泉中,温热的水流划过法墨的脚踝、小腿、腰、胸膛,直至把她全部淹没。
“努力看清影子,直到它变成一个具体的动物。那便是你的魂兽。”
法墨感受到了强烈的窒息感,但是她的求生本能却并未因为窒息而被激活。她只是静静地让自己的肺部失去空气。她躺在泉地,仿佛泉底的泥沙,静静地注视着水面模糊的影子。
是动物们来这里喝水。她看到不同种类的动物陆陆续续来到泉边,嘴唇扎入水面,吸吮着泉水。却并没有谁为她停留。
突然众动物的嘴唇纷纷撤离泉水,大地震动,动物慌忙逃离的脚步声搅动着河底的泥沙,模糊了法墨的视线。
过了很久很久,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温泉。
泥沙逐渐下沉,一滴红色的水珠在泉水里划过,留下了一缕优雅蜿蜒的痕迹。水珠越来越多,整个泉水都被染红。这时,一张面色灰白的脸扎入了水中。
是地尘扬的脸。他看上去已经死去了,在地尘扬的脸后,一双黄绿色的眼睛幽幽地盯着法墨,接着,一张猫科动物的花脸咬着地尘扬的脖子探入了水里。
是一只老虎,并且,它还咬断了地尘扬的脖子。从老虎牙齿的间隙中,地尘扬的血不断地扎入水里,染红了整汪泉水。
深深的恐惧猛地袭来,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激活了法墨的求生本能,她呛了好几口血水,挣扎着从水里逃离。她睁开了眼睛,她剧烈地咳嗽着,身上布满冷汗,那可怖的生物杀死了自己的恩师。这和姬无云引导的结果一点都不一样。
姬无云坐在对面,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法墨的双肺随着呼吸急剧地扩张与收缩着,她双手紧握,尝试稳定了情绪,才道:“我什么都没遇到。”
“这……”望着法墨颤抖的身体,姬无云什么都没说。他挥挥手,两只小鸟端来了茶水。他注视着法墨颤抖着双手将茶水喝下,才道:“我们先回庄子吧。”
“不必,”法墨握住自己颤抖的手,想要强行使自己平复情绪。“今日,我先回家。”
“怎么才来就要走!”姬无云立刻跳起来急了,法墨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冰霜一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漠视一切的冷漠。
他没想到自己最爱的临儿竟然对他展示出这一面。他泄了气一般,刚刚翻涌的情绪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得呆愣愣地束手望着法墨的身影离去。
法墨一连几天都没再去姬无云那里,只是修炼着武术和基本的练气心法。
日子看似逐渐回归平静,然而梦魇却不打算放过她。
这晚,地尘扬的乌木桌案上,法墨的梦魇又开始折磨她。只不过杀死她家人的人从那黑靴男子变为了那只老虎。而且被杀的人多了一个地尘扬。
梦里,她回到了十一岁的自己,在家人的尸骸中无助地哭喊着,老虎只是淡淡地踩过所有人的身体,消失在了夜幕中。
法墨被惊醒了,桌案上的墨汁味让她渐渐回过神,她坐起身来,扶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开始懊悔自己为何要向姬无云学习驭兽诀。虽是从小一起长大,姬无云根本就不是人类。
她真该听地尘扬的话,不去招惹姬无云和他恐怖的功法。
法墨无论如何也不想入睡了,她索性翻下桌。走出了宅院。
夏风习习,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安静,法墨甚至看到几只野鸡大剌剌地窝在地上休息。法墨不断提醒自己,梦魇只是梦魇,和当下并无关系。
法墨继续走着,越走,便越向瀑布的方向前进。她不想回到充满可怖幻觉的司晨泉,于是她向家的方向走求,却发现自己走不到回家的路,而是离司晨泉越来越近了。最后,她还是来到了水边。
月光下的司晨泉与白天是两种样子,即使瀑布不断地向池中浇灌,但泉水没有一丝波澜,看上去如同一潭黑色的深渊。奇怪的是,法墨没有闻到硫磺的味道,空气中只弥漫着泥水的腥味。
这时,泉水对岸的灌木丛中发出响动,一只老虎缓缓走出灌木。
法墨惊恐得拔腿就要跑。一阵威严的声音响起:
【何惧吾?】
“谁?是谁在说话?”
老虎走进水里,停住了,道:
【汝修习驭兽,竟畏惧与吾交谈?】
法墨此时的惊恐无以言表,那老虎并未开口,却还是像那日在泉里那样,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
“你,你是我的魂兽?”
老虎打了个哈欠,坐进了泉水里。
【吾乃汝之恐惧之汇,亦汝之力、汝之念、汝之魂。】
法墨狐疑地走向老虎,泉水湿了法墨的裤脚。那泉水冰冷刺骨,已然不能称为温泉。
【司晨泉昼间暖水潺潺、生机勃勃,遂众兽取而饮之;而夜间却寒冷刺骨、死气沉沉,遂众兽远而避之。】老虎仿佛丝毫不在意泉水的冰冷,仍然静坐在池中。【世间万物,有生便有死。物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聚散轮转、死生亦一体。汝之恐惧为死,汝之力量为生,然生与死,本是一体。】
【只可惜那位昴日君子惧怕夜间的泉水,故他无法参透这泉水内的道,自然亦不知为何此泉可以显化一切生命。】
法墨听了老虎的淳淳教诲,茅塞顿开。她走入冰冷的池中,与老虎对坐。她不再恐惧老虎那捕食者的目光。这老虎正是她心中恐惧与力量的化身,也正是生与死的化身,而她对于生死的体验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她的脖子。恐惧在她的脑中炸开,她感受到了老虎的牙齿嵌入自己的大动脉,血没有如一般情况下那样喷涌而出,只是流下了几滴。她并未逃跑,也并未失去性命。老虎离开了法墨的脖子,牙印和血珠化作了飞虎纹,随即沉入法墨的皮肤里。
【汝将吾召唤,吾今后将助你一臂之力。吾为百兽之王,汝精通驭兽后,可随意使役吾之下兽。然吾非汝奴,与汝为一体两面,吾之力量,汝宜审之。】
“谨记于心。”法墨低头感谢老虎,又问道:“敢问先生大名?”
【吾乃雌虎,不自称先生。吾本是兽,无名无姓。】老虎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吾与汝本是一体,汝是墨临,吾也是墨临。】
法墨深觉老虎的话语十分有智慧,便使用自己的本名来称呼老虎。
“墨临,幸甚至哉。”
老虎未答。她看了看法墨,便转身消失在了灌木从中。
经此奇遇,法墨更加精进了自己的驭兽诀,只不过她大多靠自己在山中领悟,渐渐不常向姬无云请教了。姬无云以为她对驭兽不再感兴趣,便只教授他练气和心法,偶尔也和她一起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