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吃完饭,李择研收拾了饭盒。
她坐在床尾的凳子上,拿出了那个已经用很久的电纸书,翻开了一本《悉达多》。
夜色渐晚,浓黑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房里的灯已经调得略暗,李择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放下东西伸展了腰背。
起身到窗边,外头霓虹闪烁,灯影幢幢,一切如同幻梦一样,摸不着、猜不透。
回头注意到病房里的人大多都陷入沉眠,李择研揉了揉肩颈,拿起书包和餐盒,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夜深之后路上没多少车,白日里尖锐的噪鸣也仿佛如活物般,畏惧着这阴影里不知存在与否的鬼神,终于在这时候,它们都藏得深了。
李择研独自一人走在着这乌暗里,却觉得终于喘上一口气。
回到家,开了灯,把餐盒仔细地清洗了一下,李择研又就着烧不出热水的热水器,试图用凉意浇褪一整天的疲惫。
但躺在床上的时候,离天亮还是只剩下了三个小时。
睡着之前,脑子里的感受还是像一盆液体一样,不停地晃荡啊晃荡,分明已经乏得像是醉酒后的四处颠倒,却无论如何也不得安稳的章法。
不过当一张熟悉的脸在脑海中倏然而逝之后,那睡眠,似乎又变得轻而易举了。
第二天,李锋在医院躺了半天,李择研便拿着医生开出的药陪李锋回来。
一到家,狭小空间里的两个人开始单独存在,于是磁场里就兀地生出了些相互折磨的东西。
察觉到的李择研只能揉揉眉心,然后放下东西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想说说来可笑,说十几年里活得再费力,李锋却总把唯一一间尚算宽敞的房间留给她。
就好像这样,他男人的尊严和她少年人的骄傲就都全部可以得到保全。
忽然地就觉得心好疼,李择研想这原本小到不能再小的房间,居然轻而易举地就关住了她的体面,然后又关住了她的自私,让她不能、也绝不可以眼睁睁地看着门外的那个人受到丝毫的病痛和损伤。
思绪开始无限蔓延。
最后李择研只能拿过床头摆放的书,把它们盖到自己的脸和身上,唯有这样,她才能到另个世界去,去静谧而又安逸地待会儿。
然后那世界最终会让她困意汹涌,会眨眼间蒙蔽她的理智,会等到她一觉醒来后,送给她又一幅日落西山。
接着再如从前那样,到时间就做饭、吃饭、洗碗、弯腰把客厅的沙发伸展成床,然后回到她的房间,接着拿起书看……
直到,第三天。
早上,李择研仍旧在早于鸡鸣的时间清醒,然后安静地洗漱,收拾东西。
她不知道,这一次她和李锋又要在成铎呆多久。
或许她还得再向学校写一次休学申请,满一年后再续一年,直到李锋康复,直到她还清那七八分的债务。
两年里她再次踏遍成铎的每个角落,为一日三餐、为钱事艰难。
理智,终究要回笼。
两个人坐上回成铎的高铁,李锋在一旁绷着脸看窗外,李择研回过神看他。
【高铁票要比汽车票贵多了啊】
就像这样,李择研只是看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地明白李锋乃至绝大多数人内心的想法,从前她以为这是她的天赋,后来她知道这是她的魔咒。
“还有二十分钟,腰疼可以调点高度,很快。”说完,李择研的视线重新移回手里那本电子版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然而城市的交通总是曲折蜿蜒,二十分钟后她们到高铁站,但从高铁站回到出租屋却还要两个小时。
李择研知道李锋旧疾缠身,不想带着他地铁公交地转乘,索性不计价钱打了车。
至于想到为什么非要把李锋带在身边,宁愿留他在自己的出租屋而不是送去酒店或舅妈家暂住。
一来是李择研不想麻烦别人,清贫人家少安乐,她不想让李锋把身上那永远擦不净的低沉带去,那不礼貌;二来是她要看着李锋,因为担心拖累而离开的事情他不止做过一次,任由其一个人独处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所以当出租车经过夏大的门口和围墙时,尽管李择研注意到李锋的眼角微微抽搐,脸上的肌肉形态是也是克制的走向,但李择研却装作不懂。
尽管他的确有一些东西是她不懂的。
总之,李择研带着李锋走过了大小的店面,穿过市井之后的街道,领着他来到那片学生集中的租房区,按着自己房子的方位,走在前面带路。
··
上楼时,李择研已然察觉到楼道的空前安静,因为每个楼梯平台处都不曾传来外界的噪音,那些商贩叫卖的或租客对骂的,这些统统都没有。
一下子干净得让人恍惚迷蒙。
直到走到四到五楼间的楼梯平台,太阳忽然从阴云后钻了出来,一切开始有了改变。
那金色的阳光如稚童般,不分场合地带来明媚,为先前的迷蒙里更增添了好些晕眩。
然后它又使李择研看到了方兴艾,看到她扶着楼梯一侧的扶手,慢慢地往下走。
看她走到了她的面前,轻轻停住。
看她在满是骄阳的光华里,像个古希腊神话里的缪斯九神之Erato,美丽得完全过了头。
晃神间,它还使李择研听到了一句叹息与安定交织的呢喃,那内容大概是——
“我好像,有点想你了……”
于是“叮咚”的一声,想当然地就以为是心跳。
只是过了两秒才发现,那只是手机的消息提示音。
李择研指尖捏住了裤缝,然后下意识地拿出手机,信息显示:
【**银行到账:43016.9元】
无意识地看过后李择研又抬起头,那张好看的脸仍在她眼前,且那张脸的主人的那手,也还落在自己的脸颊边,不曾动摇、亦不是梦。
一旁,稍下方台阶上站着的李锋看着相对而立的两人,某种他心中生而便有却已死去多时的直觉忽然复活过来,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狠狠地攫取住了他的心……
·
把李锋安顿好在屋里,李择研重新出门,她看到方兴艾仍站在楼梯的平台处,身形向着光,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又或在想些什么。
“你这几天,都没有回我的消息。”听到脚步声,方兴艾转了身。
李择研只好微微低头:“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这句话真的听够了”,一声极轻的哂笑,方兴艾又说,“我想听些别的,你能,说点好听的哄哄我吗?”
“你想听点什么?”
“我想听……听一些灿烂的、温暖的、安定的,一些像风车茉莉或矮牵牛一样的东西,像这些,可以吗?”
“可以的。”
李择研说着,向前一步,她伸出手轻轻抬起,使掌心落在了那一瀑乌黑秀发的顶部,如同一阵清风,对那野百合轻轻安抚。
拂去花叶上微不可察的尘土,亦拂去眼尾似是而非的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