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下得纷纷扬扬,一会儿的工夫,屋檐上积了厚厚一层积雪,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茶园上也盖上了棉被,这里像是穿上了冬天的一件雪白新衣。
江阅川接了一通秘书打来的电话,随即拿上车里的笔记本进屋里处理工作。
梁悦宜和江知霖围坐在桌子上涮火锅。
趁着哥哥不在,江知霖往自个儿杯里倒了小半杯白酒,一脸稀罕的样子说:“我还没喝过二锅头呢?小宜你也来点儿?”
梁悦宜警惕地回望屋里,江阅川在里面打电话,估计一时会也结束不了,她把杯子往前推了推。
江知霖嘿嘿笑了笑,当即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你不觉得这两天我哥很好说话吗?”江知霖仿佛看破了什么,“放心啦,他要骂也只会骂我,不会骂你的。”
这倒也是,每回他们俩一起犯错,挨骂的总是江知霖,对她,从来都是轻轻放过。
次数多了,梁悦宜反而会生出一种生分感。
她举起酒杯,轻轻地同他碰了碰,好心提醒道:“这酒度数高,你慢点喝,浅尝辄止。”
江知霖不管她,一口干掉所有,他第一次喝白酒,酒劲有些大,一下子喝上头了,脑袋晕晕的。
“这有些猛啊!”他喃喃道,酒气上头,原本白皙的脸庞迅速地泛红。
梁悦宜也喝下了一半,酒液滑过喉咙进入胸腔,不仅辣还热,这威力比上午的浅尝辄止强多了,她仿佛感觉脸颊在慢慢发烫。
再一看江知霖,隔着火锅蒸腾的水汽,那张脸好像更红了,嘴唇也红得像涂了唇釉一样。
他在夹锅里的一颗牛筋丸,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夹了两三次,怎么都夹不住。
梁悦宜拍拍自己发烫的脸,赶紧去厨房倒了两大杯温开水,左右各一杯。
路过客厅的时候,她听了一耳朵,江阅川冷冷说汇报上来的数据有问题,梁悦宜不由得分神看去。
江阅川蹙着眉冷下了脸,脸上的表情完全称不上一个好字。
好巧不巧,他也投来一道视线,梁悦宜一个激灵,左脚绊右脚,杯子里的水洒了一半。
梁悦宜完全不敢看他的脸色。
借着那小半杯白酒的劲,她鼓起勇气扔下一句“我去帮婶婶”后迅速地落荒而逃。
两杯水剩下了三分之一,梁悦宜把水往桌上一放,小跑着跑出了院子。
冷风吹在她脸上,吹得她脑袋隐隐作疼。
她眯着眼望向院门口的那块空旷田地。
家门口有一块田地,邻居婶婶会在地里种些蔬菜,大包小包带回清既。
今年也是如此,婶婶刚才便说,要收些新鲜的瓜果蔬菜,让他们开车带回去,家里还有满满两大瓶的鸡蛋,都是自家老母鸡下的。
梁悦宜抹了把脸,正要下地里,紧接着一道略显迟疑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悦宜?”
梁悦宜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疑惑地看着来人,似乎是在辨认这来的是谁。
“悦宜,好久不见。”
梁悦宜迟钝地想起这张熟悉的脸庞,昨天晚上刚在夜市里见过。
她走回到院门前,露出困惑的表情,她来做什么?
“我听说你回家了,过来看看你。”女人上前一步,举起手似乎想牵她的手,“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梁悦宜迅速地后退避开她的触碰。
“过得好怎么样,我过得不好又怎么样。”梁悦宜认真地看着她,“阿姨,您说说看您想听什么答案?”
曾经,她真的把宋彤当成最亲的亲人。
梁许和宋彤结婚的那几年,梁悦宜很喜欢宋彤。
宋彤会给她梳其他同学妈妈都不会编的辫子,宋彤也会给她买漂亮的小裙子,把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一样,还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抱着她哄她睡觉。
梁悦宜私底下偷偷喊她妈妈,被宋彤的儿子听见,与他吵了一架。
然而,父亲离世后,宋彤迅速地带着儿子离开了家。
有人说她回娘家了,也有人说她和她的前夫复婚了。
从那以后,梁悦宜没有再见过她。
爷爷的葬礼结束后,是江爷爷牵着她的手说,他带她回家。
只是年幼的她明白,她没有家了。
宋彤面露难堪,沉默半晌,讪讪地解释:“我听说你爷爷把你托付给他的朋友,那家人能资助你上完大学。清既是大城市,各方面的资源都很好,而且我打听过,收养你的那家人条件很好,你跟着他们,总比你跟着我在东溪受苦要……”
酒意被这凛冽寒风吹得全都逼了出来,梁悦宜的头越发得疼。
梁悦宜倏地打断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我说我过得不好,您会把我带走吗?”
宋彤脸色微变,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梁悦宜替她作答:“您不会的,我又不是您的女儿。”
她看向被雪压弯了腰板的青菜,雪花不经意间落到了她纤长的睫毛上,稍纵即逝融化成水珠,眨了又眨,抖落一层透明小珍珠。
梁悦宜吸了吸鼻子,自顾自说:“您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出来,有一部分是我爸爸的,抱歉,那部分我不能给您,其余的您等我不在家的时候再过来拿吧。”
“慢走,不送。”
她不再看宋彤,转过身,目光远眺在那墨色山峦,隐隐约约展现出一簇簇白色。
脚步响在耳边,越来越远,最后完全被周围的嘈杂声覆盖。
梁悦宜慢慢蹲下身,整张脸埋在膝盖上。
强撑了大半天的情绪,终于在这个时候,借着酒意,克制却又难忍地发泄出来。
她不过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女生,心事纵然藏得再好,就像一滴又一滴盛满水的容器,积水成渊,终有一天会慢慢地溢出来。
梁悦宜克制着不发出声音,闷头小声地哭着。
周遭好像彻底安静下来。薄薄的雪压在黄角兰的树梢上,寒风吹过,树叶一瞬抖落。
雪落进她纤细的脖颈,冰雪消融,她似乎感觉不到彻骨凉意。
手脚渐渐发麻发凉,起身的那一刻,梁悦宜感觉眼前发黑,脑袋沉沉有些发晕。
“悦宜。”不远处传来那个熟悉的嗓音。
梁悦宜仿佛听到一连串的脚步迭声而至,她想回头,却发现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整个人往一侧倒去。
她紧绷地太久了,算了,就这样吧,她摆烂地想。
下一秒,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闭着眼睛,鼻尖不经意蹭到柔软的针织面料,有一股极淡的木制清香窜入鼻腔,梁悦宜心安地蹭了蹭。
她被拦腰抱到屋里,暖气吹在脸上,泪痕干涸,眼角有些紧巴巴。
意识逐渐清明,梁悦宜被放在沙发上,她面向靠背侧躺着。
她听见江知霖跑进来,着急地问道:“小宜她怎么了?”
“喝醉了,让她先休息。”身后的男人嗓音低沉,像被雪覆盖降了几度音量,又仿佛带着一丝透彻凉意钻入耳畔,凉凉的痒痒的。
江知霖凑过来望着她,没等他再开口,他被江阅川训了一句,“你少喝点,别给我增加负担。”
江知霖懒懒地说:“知道了。”
梁悦宜的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她听见他们走出了客厅。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
铺在沙发上的红丝绒坐垫因年岁逝去,慢慢地褪色,勾勒在面上的蝴蝶不再振翼飞舞,轮廓逐渐抽丝卷边,犹如这段旧时光被遗忘在这里。
雪渐渐停止,三人返程。
邻居婶婶给他们带的东西装满了车子后备箱。
“替我向老爷子问好,一定要保重身体。”邻居婶婶握着她的手,“还有小宜要听哥哥们的话,要照顾好自己。”
梁悦宜扯起一个笑容,与婶婶抱了抱说:“您也要照顾好身体,等我考上大学我再回家。”
“好好好。”
后视镜上的那道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婶婶立在路口挥了挥手。
直到车子驶入右侧的小道,镜子里的人影消失不见。
梁悦宜情绪不高,坐在后面,面色恹恹地望着车窗外,耳朵里塞着高考英语听力,机械女声流利地吐出一串英文,她却连半个词都听不进去,胸口前所未有莫名的烦躁。
右耳的耳塞倏地被人拿走,梁悦宜冷着脸看他,“江知霖,还给我。”
江知霖微怔,一时半会儿没立刻说话。
梁悦宜一向好脾气,不管他提怎么样的无理要求,她都是笑吟吟地全盘接受。
他从没见过她发过一次脾气。
此时,她望向他的神情冷漠,他愣愣地递过去,问:“你生气了?”
话一出口,梁悦宜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下眼,“抱歉,我只是心情不太好。”
江知霖把耳机塞到她手里,解释道:“我知道,我理解的。不对,我不是说你做的不对,你别误会啊。”
梁悦宜扭过头,被他逗乐了:“你别说了,越抹越黑。”
这一段就此揭过。
晚上八点,车子终于驶入揽云筑。
江老爷子在等他们回家吃饭,别墅的灯光亮如白昼,落地窗前,江家的管家和保姆忙碌地穿梭通行,准备晚餐。
梁悦宜默默地呼出了口气,跟着推开车门,跳下车。
“悦宜。”江阅川叫住她。
梁悦宜蓦地停下脚步,但没转身。
江阅川扫过一眼一同傻站着的弟弟,努努嘴道:“你先进去,我和悦宜说两句话。”
江知霖不放心地回头张望,一步两回头跑进了屋。
江阅川收回视线,温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一道纤瘦的身影。
梁悦宜僵硬地挺直背脊站立。
江阅川立在车旁,银灰色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洒落在空旷的草坪,被拉得极长的影子落在地上静谧与安详。
他说:“爷爷把你带回家的那天起,他便一直希望你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
点到即止。
原来他真的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