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本以为黎苗毕竟同这些小妖精相处日久,绝不可能如此狠下心肠痛下杀手,却忘了黎苗终究还是那个上天弑神,堕神复妖的女妖精。
时移世易,情势陡变。
原本是三者择其一,余地很大,沧澜甚至能挑挑拣拣选个可心的躯壳。
如今却被黎苗截断后路,利刃离弦,三个小妖精中便咽气了两个,眼下,没了那两个年富力壮的男妖精,只剩下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
沧澜别无选择,飞快地跑了两步,揪住了连滚带爬试图逃走的残废小妖,咬着牙关威胁,“再敢跑,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吓得本就三魂丢了七魄的小妖精越发畏缩。
可是看着那具曲线玲珑的身子,沧澜心底泛起一阵恶寒,手上动作僵硬的像是从数九寒冬的冰水里捞出来。
看出了沧澜迟缓犹疑,黎苗重新拉开弓弦,开口警告:“沧澜殿下,手脚还是麻利点的好!男女有别又如何,左右不过一副躯壳,而且,我不会杀她,但我能挖眼割鼻百般凌辱,到时候,你的选择就只有一个见不得人的壳子了。”
底线一退再退,男妖精,女妖精,几近破烂儿的女妖精。
明知道黎苗这是痛打落水狗,可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沧澜纵然追悔莫及,却也无可奈何。
“黎苗,是我棋差一着,想着黑甲卫刀枪不入,却被你看出破绽,散魂铃强破,还扣下了我的吞天兽。”
“多说无益,素霓山同魔族不一样,不听这种战败汇报,我黎苗,只要,赫赫战绩。”
语声清泠,语气倨傲。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似石投水,在残雪寥落的山谷中荡出圈圈涟漪。
回身弯弓,满拉弓弦,上搭箭簇。
云髻之上,金蝶振翅,蔷薇颤枝,足有一尺长的流苏下坠着数个栩栩如生的饕餮铃铛,此时叮当作响。
万事俱备,蓄势待发,这一箭,照旧瞄准在了瑟瑟发抖的小妖精身上。
沧澜彻底急了眼,竟将瑟缩着的小妖精一把按在地上,站在身前,张开双臂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功力全无,刀剑无眼,此时此刻血肉之躯竟成了最后也最万无一失的屏障。
危急关头,沧澜倒对这女妖精打心眼儿里钦佩起来:
“黎苗,你真的是很有手段,神仙设下的结界,就算你手眼通天,只怕难有其他的法子。想来不过是把我逼到穷巷,走投无路之际,不得不和盘托出你想知道的东西。”
“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好生费力气。”向下一瞥,眼神中的嘲弄不带半分遮掩。
看得沧澜心头一梗,偏偏“魔”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斟酌再三,开口向黎苗讨个保证:“我会告诉你吞天兽从何而来,但是我要你承诺,一会儿移形换魄,不许你从中作梗。”
“承诺这种东西,说的人不在乎,只有听的人才上心呐。”弓箭通体红透,衬得黎苗脱去浓妆的苍白面色,染上一抹诡异妖冶的红,掩不住的笑意,“沧澜,你还信这种掉地上踩两脚都没人会信得烂东西?”
“……”
笑声放肆,身上的铃铛也响的刺耳,芸芸众生纷扰不休,唯有黎苗独笑此处。
看向沧澜的眼神,活像是看一个被休妻八百遍还要给丈夫洗脚的贤惠怨妇。
看沧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轻轻摇了摇头,甩掉了腥红眼尾笑出来的眼泪,黎苗才放下弓箭,敷衍地竖起三根手指举至耳畔,潦草承诺,“好好好,我黎苗在此起誓,绝不会对沧澜下黑手。”
手刚放下,便问沧澜:“这样总行了吧?”
沧澜心中不忿,却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抻长了脖子硬生生咽下今日辱没屈辱,心中狠狠记了黎苗一笔。
可为了逃出生天,还是不得不事无巨细,交代给黎苗“你竟既然能够用散魂铃破我一队黑甲位,想来对魂魄聚散颇有研究,只要你能找到吞天兽的残骸,便能用血肉生血肉,再塑吞天兽。”
黎苗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摸上油光锃亮的弓身,摇头晃脑摇动满身点缀的铃铛,道了句:“原来如此。”
以为万事大吉的沧澜,本想长出一口浊气,卸下悬在心口的巨石,却又在下一瞬,恨不得肝胆俱裂。
原来,黎苗重新张弓拉箭,杏眸微眯,一身杀意升腾磅礴,对准沧澜的心口。
猫捉老鼠的小把戏,黎苗她向来喜欢,吊着一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的气,看着他们在手底下惶恐难安。
这种把性命拿捏在手里,来回翻动摆弄的滋味,当真不赖。
只是除了满身铃铛清响,山上也传来微末人声。
原来,竟是谢予恩追来了。
谢予恩终于追来了。
素霓山不小,何况黎苗格外留意,小妖精们干干净净的抹去了行踪。谢予恩领着小神仙们无头苍蝇似的找了许久,忽然发现此地飞鸟惊林。仓促循声而来,入目便是此番情景。
是以,谢予恩匆匆赶来,入目便是满地狼藉,昨夜满口喊打喊杀的小妖精,已经有两个横陈在地,唯一一个苟活于世的也落在沧澜手中。
更骇人听闻的是,黎苗此时正打算给沧澜致命一击。
黎苗正笑得灿烂,可是只要手上稍一松劲,那利刃必然会穿透沧澜。
一个向天宫中输送新人神仙的妖精头子,在她的地界儿上射杀了魔族的二把手。
短短两句话,又会在六界中掀起怎样的滔天波澜?
倘若万一魔族借此发兵,再起冲突,无无异于灭世之灾,生灵涂炭。
没人能承担得了这个责任,黎苗也一样。
谢予恩神色一凛,厉声大喝,脖子上青筋暴起,“黎苗,住手。”
可离苗却在“住手”一词中松开了手。望着谢予恩的方向,歪了歪头,挑着眉梢,笑得挑衅。
盈水杏眸微弯,明晃晃写着:“我就是放手了,你能奈我何?”
箭矢落地,却意外扎偏。
可也将沧澜吓得瘫软在地,冰凉箭簇穿透了他华丽的衣角,钉碎了镶嵌在肩头小狐狸的硕大宝石,深深扎在残雪覆盖的坚硬土地。
谢予恩此时并无面纱斗笠,遥遥一望也知是故人前来。
身份摆上台面,倚靠与筹码骤然变换。
不再是妖魔之间小打小闹,而是牵扯神族的大事。
本来惴惴不安的沧澜,忽然有了道保命符。
不同于立苗这种连神仙都敢屠戮虐杀、疯狗一样的女妖精。
无论如何,哪怕仅仅是为了六界安宁,谢予恩也不会让他死在素霓山,撑死了他因为无故进犯素霓山受些皮肉之苦。
面子和里子他想都要,可是此情此景他要不起,强撑着精神,苦笑着想扳回一局。
只是,黎苗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反手抽出金钗,口中念念有词,金钗瞬时膨胀,夺了段彤尚在输送灵力的黄符,径直扎在金簪之上。
动作行云流水般再度张弓,对准的却是正腾云驾雾的谢予恩。
莫说是小神仙,便是还生死难料的沧澜都大吃一惊,这女妖精要干什么?难不成要重演当年问天璧外弑神的戏码吗?
还以为是黎苗杀红了眼,没能看出来人正是声名显赫的谢予恩,小妖精们抖着嗓子提醒黎苗,“师、师、师父,那可是谢予恩,谢仙君。”
谁知,黎苗倒是不以为意,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道:“杀个把神仙而已,今时今日又不是第一遭。”听得身后的小妖精们倒吸一口冷气。
看出黎苗意图,谢予恩手中结印,泛着金光的八卦图随着手势翻飞骤然扩大,好似蛛网细密,铺天盖地,拦在一众神仙面前。
他受些伤无所谓,可自己带下来的小神仙们,一个都不能伤!
金钗破空而来,长长的流苏拖着饕餮铃铛在白昼之下,恍如流星划过。
只是这东西蹊跷,并无杀气。
却是甫一碰到谢予恩的结界,便化成金水,炸开朵朵金色花朵,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蔷薇香气,染上一众神仙衣襟。
也正是此时,谢予恩神力所凝成的结界,顷刻间化为虚有,连带着一众腾云驾雾的小神仙,都在此处骤然失了神力。
原本腾云驾雾,缩地成寸的小神仙,此刻竟如同骨碌碌下饺子一般,从空中跌落,三三两两的被参天巨树的捞住腰身。
看着小神仙们半空跌落,黎苗又扬着笑脸,不咸不淡地冲沧澜说了句:“沧澜殿下,还不动手吗?你不会觉得,谢予恩来了,就能改变些什么吧?”
沧澜只是狂傲自大,又不是个傻子,当然看得出素霓山这个地界儿上,黎苗还真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
他想背靠着谢予恩这棵大树乘凉,黎苗为绝他后路,能把这大树连根拔起。
偏偏黎苗还装作好心,佯装恍然大悟地提醒:“听说心头血温热,可安神定志,于移魂换魄这样的阴损事情可是大有裨益。”
听到黎苗这狠辣无情的指点,早就抖如筛糠的小妖精哭嚎着哀求,“师父,师父,我错了,师父,我求您饶我一条贱命吧!”
声音凄厉哀婉,全然不似半个时辰前,为了向沧澜投诚,语气阴狠地准备献祭素霓山中的山精野怪。
此刻的哀求,是中山狼最后的眼泪,连带着小妖精们也看出了这走狗前据而后恭的小人嘴脸,纵然黎苗手段歹毒,却也没有一人出言阻止,由着沧澜拖沓着脚步,墨黑的身影笼上她蜷缩的身子。
众人瞩目下,沧澜再无犹疑,尖锐的乌黑指甲,扎进胸膛,挖出一颗温热滚烫尚在搏动的心来。肝胆俱裂的女妖精看着自己胸前血肉模糊,竟有鲜血顺着眼角缓缓滴落。
虽说沧澜是魔族不假,可是养尊处优许多年,茹毛饮血造成了遥不可及的旧事。
只是黎苗眼皮子底下,她步步紧逼,握着手中搏动如初的心脏,他也得撑长了脖子,囫囵个的咽下去。
小妖精们看得心惊肉跳,他们被黎苗保护的很好,何曾见过魔族这样的做派,当即便有两个悄悄扭过了头,不愿再看。
可黎苗却目不转睛的盯着沧澜动作,拔高了音调,呵斥小妖精们:“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了,好好看着,素霓山的走狗,就是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