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看了看那柄刀,和皮带一起接过去,“我会替你传话的,你明日再来。”
“现在。”塞冯低声,“就现在。”他的眼睛很亮,却不完全是善良,他身上的黑衣在阳光下也并不显得温暖明亮。
女商看了一眼那刀柄上的花纹,转身就往集市外走,塞冯无声的跟上她。
女商在前走着,总觉得背后阴风嗖嗖,她忍着回头的念头绕过山脚。
前方避风向阳的河湾岸上有一带树林,林间长长一排商队必备的帐篷,有些仆佣正进出收拾着,旁边的护卫们巡视着四周,时而抬头看看山顶,并不曾因为平静就忽略职守。
其中有一丛白帐特别高大深广一些,门口有个昆仑奴在用一只小炉子烧水。
女商对守在栏杆处的护卫说了话,示意塞冯等着。
塞冯紧紧盯着她。
女商人走到那白帐门口,那昆仑奴便起身与她说话,随后进去唤出一个穿长裙的棕发女人来。
黑袍少年抬头打量着那白帐篷,极显眼的黑袍装束惹得那些留在驻地的人纷纷看来。
那棕发女人听着女商的话,仔细打量着这高原为数不多却凶名在外的黑袍法师,然后她对女商人说了什么,女商人回答着,那女人重新看了塞冯一眼说了什么,女商人只得走了过来。
“法师请回吧,今天主人不见客。”女商人告诉他,“明天再来,或许就能遇到主人了。”
塞冯眼中厉光一闪,缓缓道:“跟她说,塞冯在这里,她见我,或我见她。”脚下纹丝不动,“我等着。”
“法师怎么不”
塞冯截断她打算责备他的话,“我是普王身边的塞冯莫洛察万,你拒绝我,就要考虑到你们所有人的安全。”
女商人脸色难看的返回白帐,棕发女人接过小刀看了一眼,进去了。
塞冯安静的等着。
白帐比看上去要深一些,从门口进来是一条短短的过道,进去才是待客的小厅,毡墙上既有鲜艳庄严的半祼神灵油画,也有层楼叠檐的唐国水墨画,豪华的海水蓝的地毯上绣着彩色的海神图,靠近小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套形态轻盈却很宽大的檀木案,案上有唐纸唐笔,也有大叠大叠的贝多罗叶子,案后座椅上铺着巨大丰厚的雪白熊皮,用铜制抱杖侍女挑起的一盏精致的八角羊角唐灯孤独的立在案边,等待夜色来临。
古丽估算着时间,尽可能轻手轻脚的拨开半截晶莹的珠帘再往里走去。
里面是主人休息的地方,回到这里古丽就闭紧嘴唇,放轻了脚步,踏着金银丝绣的地毯来到主人的卧室。
卧室内光线幽暗,浮动着轻盈又馥郁的芬芳。
古丽抬眼看床帐一眼,放下心来,将水盆无声无息地放在桌子上,走去小心地将窗户轻轻推开一点,只是一点,让清晨的凉风吹进来搅散了那拂之不去的缭绕温香。
这是主人要求的,每天如此,雨打风吹也要如此。
帐内身影缓缓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叫她:“古丽。”
古丽应了一声,知道这是主人心情最差的时候,娴熟的用浸着薄荷叶的热水绞了雪白的丝帕送入帐中。
公孙鸿拿帕子捂着有些肿的眼睛,忍下未尽的泪意。
昨夜的梦里她又看见了父母和弟弟妹妹,她已经迎娶了梅卿,二人正在园中携手同游,父母摇着扇子,坐在不远的亭中闲话,夏日炎炎,仆人们给弟弟妹妹送上还冒着凉凉白烟的瓜果,池塘中龙蜻停停飞飞,柳枝直垂入水,正是一片安然好景色。
可是醒来她独自在这异土异乡!
热帕子换过好几块,公孙鸿勉强道,“今天我就不去看热闹了,你们自己去吧。”
古丽温和的应了,“听您的。”拿水晶对钩吊起那薄薄帐帘,“若有好玩的,我们再来叫你。”
公孙鸿勉强笑了一下,揽衣而起。
波斯式的长睡衣拖在地毯上,洁白的丝绸下是她洁白的脚。
公孙鸿自己打开窗口向远处看了看,“今天天气不错。”
古丽见她心情好些了,就笑了,“我让他们准备马,您去远处逛逛吧?”
“你安排吧。”公孙鸿坐下来打开信件,忽然又回到窗口向远处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就继续坐下来看信。
远处营地旁的护卫们交完班,露出被挡住的黑袍少年。
塞冯默默低着头,出神的想着什么,再抬头时近年少有的出现了几分踌躇不安。
待公孙鸿安安稳稳用完了早饭捧起了书,古丽才将那柄艾玛送来的小金刀用托盘送了过去。
公孙鸿盯着小刀,想了一下才拿起来打开刀柄上的小机关看了看,“这是谁送来的?发生了什么?”
古丽将艾玛说的话仔细转述了一遍,“那法师说【告诉她,塞冯在这里,她来,或我去!】”
公孙鸿淡淡扔了刀在案上,道:“让他来。”
过了不多时古丽就回来了:“人来了。”
公孙鸿应了一声,“请客人进来。”声音已冷。
有脚步缓缓踏进来。
公孙鸿从书里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极精神的黑袍少年掀开门帘的瞬间转头看向她,机敏又不怒而威的样子十分耀眼漂亮。
他身上武器已经被门口昆仑奴搜走,腰间只剩下一条空皮带。
公孙鸿眉头微皱,将案上那小刀向前推了一点,手指在红宝石上点了点:“这是塞冯的东西,为什么在你手里?”
她的高原话比当年要好多了。
少年没作声,停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只一双黑眼睛盯着她不放。
“你是不是知道我?”公孙鸿歪了歪头看他。
那少年对着她缓缓点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已十分有气势,微卷的黑发从斗篷里落下来,真是漂亮。
公孙鸿起身将那小刀拿在手里看了看,各处机窍灵活,黄金花纹也没有损坏,看得出主人平时使用也很爱惜,想想那好哭的小男孩,又耐心的问了他一遍:“请问,塞冯在哪里?”
“就在这里。”少年忽然就开口了,他抬手将帽子推到脑后,露出满头微卷的长发,眉目之间隐约不安,“鸿,你不认识我了吗?”
公孙鸿愕然。
想过一千遍一万遍再和鸿重逢的时刻,唯独没料到他的鸿已经认不出他了!塞冯一时又心酸又难过,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女人。
几年不见,她似乎已经是很有钱的商人了。她的帐篷最大最好,她有昆仑奴和波斯女仆,还有为她行商的人!
她的帐篷里铺着地毯,空气里飘散着说不清的幽香,她穿着白底银纹的袍子和蓝色裤子,脚上是软底的绸子鞋,她的头发和皮肤比那些受宠的王妃还要漂亮,手指比公主的还要干净洁白。
塞冯心口发酸,她过得很好他就放心了!可她为什么认不出自己?!
那双他天天都会想起的蓝眼睛看着他时就像结了冰的湖水。
公孙鸿一再道歉,又笑着拉他坐下,“我真的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就长这么大了。”这边的小孩子似乎特别会长,一年两年不见再露面时就已经变了模样,公孙鸿实在是没有适应这种成长速度。
看昔日的塞冯如今的高大少年硬朗的站在那里一身冷嗖嗖地憋着火气她也不由有些罪恶感,只陪笑道:“认不出来说明你长大了,是好事情,别生气了,好吗?终于见面,你不想和我说话吗?”
闻言塞冯抬眼看她一眼,那漆黑明亮的眼里倒闪出真正的火气:“你还把我当孩子哄!”他更恼了,“我早不是孩子了!你看到我站在这里了!”气得已经有点想转身就走,心里却又想要留在这里,眼睛矛盾的在门和公孙鸿之间来回转了一圈。
公孙鸿赔着笑,“确实长大了,长得真高啊!”她比着身高,颇为感慨,“现在已经比我高了,再过几年还不知道是多高大的男子汉!”她想尽了在这里听到的好话,“别生气了,你知道我说不清楚的。”
塞冯给她气笑了,“你都质问我了还说不清?一认出我就说不清话,那你不要认出我!你继续当睁眼瞎好了!”
公孙鸿有点头疼起来。这小孩几年不见怎么这么倔强了?!
“你以前没这么容易生气的。”她审视着他,总算意识到了这种攻击性就是问题,“才见面我就得罪于你了?”
看了她一眼,塞冯噎了一下,没说话,只转开身垂下眼。
公孙鸿试着像从前那样摸摸他的背给他顺顺气,没想到触手一片冷硬,手已经被塞冯挥开:“不要碰我!”
这不是自家弟妹可以抽屁股,公孙鸿提醒着自己,而且这些小孩不一定挨得住她的巴掌。
想着当年塞冯病得要死的时候仍然记着要教会她说话【早点当人】的情谊,公孙鸿散去了火气,再想想他站在沙丘上洒泪望着她离开的样子,公孙鸿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示意古丽:“这孩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拿些东西来好好招待他。”记起昨日他奴仆成群的样子,“还有他的仆人,给些吃的。”
古丽也终于弄明白这位就是主人曾经提过很多次的【撒疯】,马上就殷勤备至的端出了上好的茶水点心来款待贵客。
塞冯有点落空的回头看她。
“要不要坐下来说话?”公孙鸿示意他那波斯式的坐垫,“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塞冯秀长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你”突然口哨声伴着他的名字在外面响起。
原来他离开其他人时间久了些,久等不见他和仆人回去,一同出来的黑袍少年就纷纷找来了,被守卫拦在路口,正大喊着要他们放行或交出人来。
听到乱糟糟的喊声,塞冯回头看了公孙鸿一眼,一言不发的掀起帘子出去了。
看着他余怒未消的背影,公孙鸿叹气,“这些小孩子都这么大火气吗?”倚回熊皮椅子里,将小刀丢给古丽,“派个他已经见过的人送过去给他,就说这几天我等他来吃饭。”
古丽转头出去,再空着手进来时看见主人正在仔细检查案上物品,听到她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的抽出唐纸裁成小张开始用西洋笔写信,“古丽,告诉他们不要再对这些本地人说出其他人其他事,我们就只有这一支商队。二来,让老昆去和其他队伍打好招呼。”蔚蓝的眼眸抬起来,“古丽,在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或依靠之前,别太相信这些高原人。”
“这个孩子?”
“他身在其中又如何幸免?与其冒险让他陷入两难,不如我们自己保持谨慎更安全。”公孙鸿迅速写完几份短信,落了印章,一一折好收在小竹管中交给已经背上小包袱走进来的昆仑奴,用对方能听懂的语言温和庄重的交待了几句,昆仑奴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她,将那些信装进包里,准备立即赶到三十里外的马房去。
【马房】是一个很擅长长途骑行追踪的小部落,骑手们个个都有完美的罗圈腿,小孩子从断奶就开始拉缰绳,自从在一次战俘拍卖上被主人买下就一直忠心耿耿的帮着主人四处送信递物,没有他们找不到的队伍,也没有他们递不到的信,非常可靠。
马房总是跟随在主人行帐周围三十里左右,就是方便随时脱身将信息传出。
看着仆人们飞快的行动起来,公孙鸿支颐沉思。
阳光从打开的天篷上淡淡洒下来,点亮那些唐纸中的纤细银纹,银光细腻的划出一个个只有指甲大的银色【公孙】字体团花。
若有所觉的拿起那些特别从唐地定制的信纸看了看,公孙鸿将它们收进了盒子里,重新铺上一些普通唐纸,同样是淡淡米白色印着淡绿的水波纹,连尺寸都一样,只是纸体里没有那种比蚕丝还细的银丝网,不能代表她的个人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