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塞冯照旧在黄昏的法事结束后骑着红马悠闲的踏过宁静的河水来到对岸,单手挽缰策马而行的样子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跳下马,抛了缰绳,进帐篷找公孙鸿,然后小心的从怀里掏出一小捧鲜花递给古丽,指了指案头。
公孙鸿抬头看他一眼笑了,“插好放在案头上?”
塞冯点头。
古丽捧着鲜花走了。
塞冯见她将一些贝多罗挑出来,仔细裹好放在一个小箱子里,下意识道:“你就要走了?”
公孙鸿示意昆仑奴先打包架子上的东西,自己走出来道:“这两天就出发,赶着这个秋天商队去趟拜占庭。”
见他低了眉眼又逗他,“可惜你不肯去,拜占庭的宫女漂亮极了!”
塞冯骤然抬眼重重盯她一眼,却只低声道:“这样的大事,都快出发了你才告诉我,你还拿别的女人来逗我,鸿,你怎么能这样?”
见公孙鸿并不在意便有些生气,声音放重了一些些,正色道:“鸿!你不可以因为我的年轻就轻忽我!”
公孙鸿瞧他一眼,笑了,“如果我不这样你会怎么做?每天只想着往我这里跑?可是塞冯,我是商人,要离开这里的!”
她也加重了语气,口气倒是很和缓,“我离开这里之后呢?每天担心你在这里有没有危险?你也要每天担心我在外面遇见什么人了吗?”
塞冯想了想她的话,憋屈得难受却又不知怎么反驳,想说那样也行,却知道自己想要有权力去改变穷人的日子就要努力修行,分心肯定会有妨碍,半晌,只道:“那你也不能轻视我的心意!更不能拿别的女人来引诱我!”
想了想,“那样太对不起我的心了!”
公孙鸿反问他,“我提一提你就要顺势接受了吗?”
“你?!”塞冯恼怒的瞪她,“当商人就让你变成这样说话的人了吗?”
公孙鸿看他真生气了,想想就拍了拍他的手臂,还没说话就被塞冯一把拿起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放,那些装饰物碰撞在她的手背上,“我的心谁也不信,只信神灵和父母、老师、你和我自己,这颗心谁也不在意,只在意太阳、月亮、星星、和你。鸿,你不该轻视它,也不该对它撒谎。”
少年的表情在灯下十分清晰而认真。
古丽端着满满一水晶瓶野花来了,公孙鸿便抽回手让开路,塞冯盯着她,等她回答。
公孙鸿搓一下还沾着点体温的手指,“塞冯,若如你所说,那你为什么要在意我提起什么人什么事呢?”
塞冯眨了下眼,回答得很直接:“我讨厌你拿我喜欢女人这件事逗我,这是看不起我的心意。”想了想,“其他人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理解我的想法,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到雪山融化,他们说什么我都能当他们是愚人,可是你不行,你不能轻视我的心意,你不能轻视我的年轻,你不能因为我曾经弱小就忽略我如今的强壮,你不能拿这种不把我当回事的语言回赠我专门为你采来的鲜花!”
公孙鸿侧头看着那束在她案头灯下静静开放的野花。
方圆二十里内是没有这些色彩缤纷的野花的,只有去往更高更远的山区才有这种黄的红的白的蓝的尕吾金秀,开得那样鲜艳而薄脆,轻轻蹭过都可能掉落花瓣。
这瓶鲜花却花瓣完整娇艳。
塞冯能这样完好的带回来还不知一路有多小心。
而他每天的日程其实也安排得很紧,日出不久就是晨间法事,午间和黄昏也有法事,期间还要修行【法力】以备沟通神灵,他还有很多个人的事务要处理,能抽出往返好几十里采摘鲜花的时间真不知道他把其他事情都压缩得有多紧迫。
还要完好的带给她然后在仆人面前受她轻视。
闭了闭眼,公孙鸿按着心里的情绪,直到平静下来才回过头来直接道歉:“对不起,塞冯,是我轻视了你的认真。”
塞冯莫洛察万呆了一下,高兴的抱住她肩膀,即使很快被公孙鸿拉下手臂责备“好好说话,别总动手动脚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他也掩不住眼底的光彩,只顾着拉起她的手又往自己胸前贴去,笑道:“感觉到了?心在为你跳。”
看她认真感觉他的心跳少年就更高兴了,“鸿,你能尊重我,我真高兴啊~”
公孙鸿笑了笑,收手拉了他到案边坐下,“坐吧,一会儿吃的就送来了。”
塞冯有点疑惑的看看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
暗叹这孩子真是太敏锐了,公孙鸿坐到原本的位置上拿起还没收起的一叠贝多罗开始看,“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很快就走,你在这里自己保重,”她含笑瞟了他一眼,“我从拜占庭回来就来看你,改善一下你的过冬条件。”
“过冬条件?”塞冯将手臂撑在案上看她,“你要做什么?”
“可能要做一门小生意吧。”公孙鸿不那么确定的说着,“冬天你们这里有多冷?滴水成冰的话倒是可以做点什么。”
“滴水成冰?”塞冯笑了,“我们这里冬天杀牲口,血没放完就会冻硬了。”
公孙鸿听着他描述冬天的景象,打定主意要尽快把那小生意做起来。
夜里两人又在卧室里聊天。
如今塞冯也有了一张塞满海绵的垫子,睡起来干爽蓬松,非常受他喜欢,前两天已经被要走一张了。
“鸿,你说,”塞冯的声音从床下响起,“天竺的那些教派能不能改变穷人的情况?”
“不能。”公孙鸿确定的回答,“我收集了很多天竺的消息,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的,甚至当穷人以为自己已经和这些有话语权的人站在一起时,其中较机灵狡诈的一部分也同样会从较单纯的那部分人身上,还有其他还没有站在一起的穷人那里谋取利益,从而晋升为【修到了福气的人】。”她的声音很小。
塞冯轻轻吸了口气,声音也很低,年轻男孩子的声音放得这么低就有些酥酥软软,“那还是落败的那个团体比较好。”他还牢牢记着公孙鸿讲的【本上座部】的故事,“至少他们做到了不贪婪。”
“他们无力自保。塞冯,”公孙鸿侧过身去看少年在黑影里也显出线条的五官轮廓,“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直在惨败吗?”
塞冯认真的想着,双手交叠放在腹上,过了片刻有些迟疑不定的回答:“他们分裂成那个样子就是因为发展到了那个程度,只要稍微改变立场就会有利可图吧?那么他们不去获利却保持正宗的身份就显得很碍眼了,想要获利的人非但不会帮他们,甚至还会想办法慢慢逼走他们。”
公孙鸿没有回答他,只伸手替他拉了拉毯子,又翻身躺回去。
床下又问,“鸿,那些天竺人有没有讲过为什么【上座部】失去了领袖?”
“是个很奇怪的故事。”公孙鸿第一天过去石窟找他们时翻译就一脸严肃至极的翻译了这个重大的事件,“每一处都显得非常不合理。”
床下的人等着她讲。
“那个公认聪慧伶俐的多闻尊者就因为一个穷女人的放肆被刁难成那个处境的话,大概也并没有多聪明伶俐,”塞冯莫洛察万想了想,“前些天,有侍女”他猛然住了口。
可惜公孙鸿已经听见,轻声哈哈一笑,道:“有侍女?塞冯,你的心刚才是怎么跳的?”
塞冯莫洛察万掀了毯子坐起来,恼羞成怒:“你还是不信我!你是要我剖出心来给你看吗?!”
公孙鸿忍不住笑得更厉害,“我信你!说吧,你将那姑娘怎么了?”
塞冯莫洛察万吐出一口气,转身将背靠在她床沿上,低声道:“我一鞭子就将她吓出去了。”
老天!公孙鸿压住笑声。
塞冯莫洛察万有点哀怨的瞟她一眼,没提这个直接有效的办法是从她揍了沙罗师叔的经验里学到的,只想着刚才那个故事,又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号称很体恤女人的多闻尊者置自身名誉不顾,明明只有他名声清白到无可指摘才能保护那些靠他名声庇护的女人不为人轻视践踏。【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绝不能叫人质疑群体的名声】,这还是你在沙洲时跟老师说的。”
然后温宋文罗老师就很严厉的训斥并约束了沙罗师叔夜里外出骚扰卡扎尔的行为。
回头满脸质疑的看她,少年的面部轮廓在明暗交错间那样优美清晰,卷发给他镀上了一层颇有野性美感的色彩,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显得晶莹明亮,“鸿,那个多闻尊者会不会就喜欢那个女人公然纠缠自己?我同学就有喜欢女人追着他不放的。”
公孙鸿笑了,“我怎么会知道多闻喜欢什么?”
她自己倒是很少去想这个故事,几百年前的传说了,真假难辨,那群天竺人虽清净单纯,却未必知道几百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当初区区一片郁南之地,就叫她辛苦了近一年才看出真问题来,何况几百年前的人与事?
“就我看来,是那个觉者有问题,”索性从她身为宗室子的立场讲给他听,公孙鸿讲了如果在她【家】,【家里人】发生了这种事,族里的人会怎么看这件事,【族长】会怎么做,那些平时替族长分忧的【长者】会怎么处理,
“他们是同一个祖辈的血亲,如果叫他陷在这种绯闻里还置若罔闻,岂不是说明自己对身边的亲属不顾亲情,连面子上的事都不做,其他人看到了会认为这个人不值得托付,这是一,”
“二来,对自己的表亲都没有约束力,会让底下做事的人怀疑真实的能力,权威性会大打折扣,这是非常危险的事,一旦有人敢于挑战,那么失败就是必然的事。”
塞冯边听边想,然后惊讶的问她,“鸿,你刚才说那个觉者最后说多闻尊者和那个首多罗女从前有五百辈子的姻缘,并允许了他们在一起?”
他脸上出现了一点嫌恶,“真要有这样的事神灵肯定早有预兆,他们就是编谎话骗自己,五百辈子在一起,为什么会一个是贵族,一个是农奴?根本说不通。”
“你会让一个女人那么纠缠你吗?”公孙鸿笑着问他,伸手去触了触他的睫毛,在月光下他的睫毛显得又长又翘,勾勒出非常漂亮的眼部线条。
塞冯莫洛察万的黑眼睛轻快的看了她一眼,闭上了。
只是假想了一会儿自己被人那样逼迫不能反抗,不知怎么就头晕得恶心起来,心里的愤怒无穷无尽的往外冒,只能睁开眼撑在膝上干呕了几声。
公孙鸿摸了摸他的肩膀,将自己的薄被盖在他身上,“你身体还是虚弱,别受凉。”
“我不虚弱!”难受里塞冯法师还要为自己辩护,“就是有点不舒服。”
“好好,不虚弱。”公孙鸿拍着他的背。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有人那样对我,我就特别生气。”塞冯将头靠在她旁边,有些委屈的样子。
公孙鸿失笑,摸摸他的头,“有什么好生气的?大不了一鞭子吓出去就好了。”
塞冯也忍不住笑,深觉自己和鸿真是互相教学,随后又烦躁的瞪她:“我被女人纠缠了,你为什么不生气?”
公孙鸿忍不住哈哈笑,“你都把那些女人抽出去了,我找谁生气去?”
塞冯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一笑作罢。
“我们教规那么严厉就是因为要保护所有人的利益,”塞冯轻声告诉她,“如果有这种野心猖狂的女人出现,很快她就会消失了。”
“那我岂不是很危险?”公孙鸿知道他们教规严格到残酷,倒没想到这么厉害,“我有风险吗?”
塞冯凝视着她,“没有。”
公孙鸿反问:“为什么?”
塞冯犹豫着,到底还是告诉了她:“当年我们回来,老师就把你的事情报到了长老那里,在他们眼中,你是很吉祥的女人。”他只说到这里,又说起之前的话题,“鸿,那个团体其实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分裂的吧?你看,觉者不能维护自己的亲属,甚至后面还帮助了坏人,信徒们无视了他们这些【上部座】的威严,纵容了下贱之人的野心得逞,诡计多端的女人睡进了庇护弱者的碉房,让所有信从他的女人都蒙受不白之名。”
“那么那个觉者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公孙鸿惊讶的发现他的看法没有丝毫问题,“这和天竺人告诉我的故事不一样。”
塞冯莫洛察万才不信那些天竺人告诉鸿的故事,他嗞嗞响的搓着下巴,“鸿,如果不是一个所有人都联合起来针对觉者本人和他的亲信的局的话,就是那个尊者喜欢那个女人,所以其他人都看着他的脸色不愿出面阻止。但这就说不通,只要稍加等待,让那个首多罗女凭努力获得更好的身份,事情就可以轻松的解决了,犯不着让自己这一派的人受辱没。”
他想着,继续说下去,“不管我们王子平时有多靠不住,普王一旦有事,大臣们不管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也一定会马上就让王子继位,免得大家起内讧,而那个无执尊者在那位觉者逝去的关键时候却表现得极为执拗,可以说发动了所有人阻止那个多闻尊者接任,在这件事之后,无执尊者成了事实上的领袖?鸿,不管那些天竺人怎么美化这个事,这就是Z变。”
他停止搓下巴,叹了口气,“不管那个多闻尊者是不是喜欢那个穷女人,他都经历了一场很漫长的阴谋,已经逝去的那位觉者的原教团算是输得一败涂地了。”倒莫名的难过起来。
“这些年那些天竺的教派也来过这里,按照记录来看,差不多都选择了骗别人干活自己当贵族老爷这个路子。”塞冯低声叹气,“连这些本来拥有正直善良义名的人都会臣服于利益,鸿,你说的那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真的具备改变这个穷人无法生活的世界的力量吗?”
公孙鸿认真想了片刻,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也要花几十年去看,去观察,去记录,去学习。”
“几十年。”塞冯无声的叹气,随后有些担心的看她一眼,“你要注意安全,”他又忘记了自己的不快,“你不要太相信那些看起来很好的人,即使前一刻帮过你,后一刻也可能会出卖你,如果觉得不安全就马上回来。”
“知道了,我会留意的。”公孙鸿答应着,看他一脸生怕她被坏人拐走的不安样子就笑了,“我不会经常被骗的,而且我有至少能脱身的力量。”
塞冯盯着她,“总觉得你越来越傻了~鸿,这样愚蠢的故事也能骗到你,你真是让人不放心啊~”
“我只是没去想这些故事,毕竟故事里的人都死了好几百年了。”公孙鸿无奈的笑了,想想那群天竺人,“塞冯,我在考虑要不要去帮帮他们。”
“他们教过你宝贵的知识,你该帮一帮。”塞冯低声道,“可是你帮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塞冯莫洛察万很冷静的分析,“在天竺他们是肯定不能保护自己的,你也说了经过这好几百年了人数已经很少了,产生这些高明思想的天竺人都被改变,难道世间会有穷人不想获利、不想当人上人的地方吗?”
公孙鸿轻微的叹了口气。
“在我们这里,落单的羊是要叫狼和豹子吃掉的,最弱的羔子会成为主人和狗的肉食。”塞冯声音轻轻的,十分清晰,“鸿,总去搀扶走在最后面的人你也会掉队,我开始担心你了。”
可他无法离开这里随她同往那神奇的新世界。
他在这里身受许多人的期待,老师从来对他寄予厚望,师门的长辈们正等他支撑起这一代的名声,有了王的庇护他们才能安稳的发展下去,父亲不年轻了,弟弟又还小,已经到了要靠他保护家庭的时候。
他真的不能跟鸿离开。
“你不记得那些一直下雨的日子了吗?”公孙鸿低声说着,“我从来不是会掉队的人。”
“不,鸿,事情不是这样看的,我们每天沟通神灵,苦苦祈求,献祭鲜血,而灾难也仍然会时常发生。”塞冯转过身担心的看着她,“并不是你在有明显危险的时候能够支持住就不会掉队了,真正的灾难来临前是不会告诉你它有多危险的。你很聪明也很强大,而我就是担心你认为自己很厉害而受那些看起来弱小的人利用,做出你本来不会去做的决定,”
他摸到她的手握紧。
“鸿,不是每一个你拯救的弱小生命都会像我一样努力成长为更强的人,也不是每一个由弱小变强大的人都喜欢看见你再出现!”
公孙鸿点头,反手摸摸他的脸颊,“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提醒。”她想了一下,“你待我确实太好了,换一个人,可能我这商队也会被扣在这里。”
塞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倒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了?”
“商队在外行走总要有点消息途径的,你们王子对我们商队有兴趣也并没有多掩饰。”公孙鸿翻身从枕头旁边摸出一个长条匣子递给他,“这是给你的谢礼,看看能做点什么用吧。”
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一溜儿彩色宝石在不明亮的光线里也露出了动人的色彩,塞冯想了想,“我拿去送人。”随手丢在自己袍子上,仍然找到她的手握住,“鸿,至少答应我不要把自己当什么很厉害的人去随便参与一些事,好不好?有哭哭啼啼的人靠近时你就跑快点,避免和他们说话,行不行?”
他殷切的等着她答应。
公孙鸿哪忍心拒绝这种要求,自然同意了,又示意他睡觉,“快睡吧。”
又盯着她看了几眼,少年才很是不安心的躺回地铺上。
这次公孙鸿先睡着了,呼吸清浅而绵长。
地铺上的少年听着她的呼吸渐渐也合上了眼睛。
一缕月光静静照在黑暗里。
第二天傍晚,塞冯任由大红马茫然的站在河水里,一人一马一起看着那片陌生的商队营帐。
半晌,在太阳落下的红霞里他俯身摸了摸大红马的鬃毛:“她走了。”
强行忍着那几乎冲出眼眶的热气和酸痛,塞冯看了一眼夕阳,正好是普王有空的时间,他可以去陪普王说一说远方的故事。
鸿给他讲了很多,足够用到下一个夏季了。
大红马头也不回的跳出河水,回到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