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冯莫洛察万趁着破晓前的昏暗悄悄进了门,上来时头发和眉毛都还凝着霜,被碉楼里的暖意一烘,眼睫毛一眨都能震落水滴。
他一头钻进被子里,低声笑道:“我回来了。”
公孙勉强睁眼,笑道:“达瓦呢?”
“不能马上带回来。”塞冯莫洛察万说着,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快的话中午就能送回来。”抚过她困倦的眼帘,起身笑道:“我去洗洗,你好好睡。”
公孙问他:“之后呢?”
塞冯莫洛察万背对着她沉默了一下,“要看王的意思。”
公孙笑了一下,懒得揭穿他。
就见塞冯莫洛察万忽然反身扑上来没头没脸的亲她,然后道:“你睡好了就回罗马去。”
公孙推他,笑问:“你打算去向王说是你一意孤行?”
塞冯莫洛察万没作声。
“等这件事报到王那里,几个王子和他们的贵亲们一顿挑拨,恐怕你的司祭位置是保不住了,祭司职位也难说,连护身法师的本职也会被破天荒的摘掉,”公孙说着笑起来,拿手挡了他嘴唇,“而且你也恐怕是跑不了逃不掉了。等另一边当上护身法师,你们文罗一派全得被士兵押着搬石头去。”
塞冯莫洛察万抵着她的肩膀不吭气。
“是那个土司死了吗?”公孙想了半天,塞冯本来是有把握处理这件事的,唯一的失手大概就是那个土司死了,他无法向王交待,“怎么死的?”
将当时他与沙罗说的话和强巴土司打算指控他们背叛王廷的话说了,塞冯莫洛察万叹气,“师叔做的没错,让强巴活着太危险了。”
就算不向王揭发他们,也有可能从此被他要胁,时间长了,被人知道得多了,那就更难办了。
公孙了然,“沙罗倒是当机立断。”又推他起身,“你换衣服吧,我跟你一起去见王,抓紧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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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村子里的人在夜里到底有没有发现土司府的变故。
大清早,村子里的女人照常出来汲水时就发现强巴土司府的大门开着,院子里已经空空荡荡,一匹马也看不见,还有一些火堆在冒着呛人的烟。
村子里的人都聚集了过去,头挨着头围观强巴土司的死状。
强巴土司的儿子像丢了魂的野狗一样茫然的在各层空房间走动,长长的哀嚎着。
一些无处可去的奴仆和男女遍体鳞伤的缩在角落里,其他人早已卷走了能捞到的财物逃跑了,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给他们留下。
接到消息匆匆赶到的扎西扶住表弟,可表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挥手,“让达瓦那个贱人回文罗府吧,她自由了!”俨然是强巴土司的口气!
扎西看着这空洞洞的土司府,重重的嗐了一声,只问强巴少爷:“舅舅死前交待了什么?”
强巴少爷怔了怔,随后大喊大叫着往外狂奔。
扎西扯不住他,反倒叫他把外头大衣服扯脱了只穿着薄袄子向外跑,只得叫人追。
谁知到了小河边,强巴少爷一头扎进河水里!
“把他拖上来!”扎西头疼的喊着,“寻死有什么用?!”又叫自己带的人去王廷报信。
在报信的人赶到王宫前,公孙已经站在了王的面前。
“司祭大人告诉我,王曾说需要我帮忙。”公孙微微抚胸弓身,“王,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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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办。找一处即使冬天也有活水的地方,”公孙漫不经心的说着,看着王重新走回宝座,显然刚才送来的消息就是昨夜强巴土司府的事,“利用水的力气推动机器,就能一季到头不停工了。”
王猜疑的看向她。
公孙对他浅浅一笑,仔细分辨着那些羊毛,从中挑出一些来给周围的人看:“如果是用在身上的衣服,至少要这个样子的,毛要细,要长,颜色要一致,这样就能纺成细腻均匀得会发光的线,织成漂亮的料子,卖很好的价钱。”
她报了一个价格。
在场的人有一半惊喜的睁大眼睛。
有人问:“机器又是什么?”
公孙回答:“可以不吃饭也不吃草,日夜不休的干十个人的活的一种东西。”
那人眼睛亮了。
王想了想,示意身边的小王子开口。
孩子清脆的声音响在大殿里:“夫人,这些羊毛的价格还能再高些吗?”
公孙等了一小会儿,这才开口:“如果取羊毛、加工、出售都在自己手里,那利润是最高的。”
塞冯莫洛察万斟酌着开了口,语气很是谦卑恭敬:“王,让没生计的穷人养羊,中户加工纺织,商户集中收买出售,我们再收税金,不光能让每一个环节都有利润,也能养活很多穷人。”
王冷淡的看着他,半晌嗯了一声。
殿侧几个黑衣巫师背一塌,长长的松了口气。
小王子听了父王的耳语,又脆生生的问:“一头羊身上有很多种毛,夫人是不是也有分别取毛的办法?”
公孙微微笑了,看向王身侧黑袍白带的青年司祭:“有。”
司祭与她对视着,随后谦恭的微弓脊背:“请讲。”
小王子也道:“夫人,请说吧。”
公孙笑了,迎视着王的目光:“王,商人无利不起早,这样的机窍万金难求,今日我可以不收钱,但我有三个铁打的条件。”
“第一个条件:我要亲自决定哪些人能掌握这些技术,接受传授的人必须守口如瓶,不对第二个人提起。”
“第二个条件:我将选择一个商号作为我的使者,所有的成品都要从这家商号出售,我将分得货物的一成半作为长期报酬。”
“三,”公孙似乎迟疑着,“等前两个条件都商量好的时候我再说吧。”
“这些条件我们会好好考虑,请司祭大人陪夫人回去歇息去吧。”王子学着父亲冷淡的口吻扬声说着,说完笑着靠在父亲胸口,“父王,我说得对不对?”
王含笑摸着小儿子的头发,“你说得很对。”看也不看塞冯莫洛察万一眼。
塞冯莫洛察万一言不发的起身向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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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出神的看着窗外细雪纷纷。
院子里的仆人正不慌不忙的劈柴喂马,洒扫庭除。
屋子里的仆人聚集在楼下做冬衣。
那些干净的皮毛、大块甚至是整块的衣料和闪亮细小的针线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只有屋子里的仆人有资格掌握它们。
终于有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却埋头补了个懒觉的司祭大人终于醒了,“下雪了?”他模糊的问着,这淅淅沥沥的雪声从他梦里一直响出来,仿佛群山之间都是这样静谧又吵闹的声响。
公孙嗯了一声,听着他下了床走到自己身后。
今天中午碉楼里已经通开了连接到外面的陶管,现在碉楼后面的那几排小屋子里已经有了热乎气,那些种地的人正忙碌着把一些东西搬进搬出。
塞冯莫洛察万向外看了看,看那几间【北室】已经建好,想着满仓满库的粮食笑了起来:“鸿,今年既不会冻死人,也不会饿死人了。”
今年粮食收下来后,他按照唐国农事的做法,小心的晒干那些粮食,用细网筛选出最上等的种子存放起来,然后将今年用过的田地刨开,好好烧了一遍。
留在土里的根茎刨了出来,各家过冬取暖要用,剩余的草种和枯叶都在那把火里烧成了灰,收割庄稼时剩下的那些半黄半绿的茎杆和叶子还堆在各家的石头仓库里,既能在下雪时喂给牛羊,也能用来取暖。
等明年一化雪,平安度过寒冬的农人就能将早已准备好的种子再次撒进地里!
“穷人的日子好过了,你这么高兴。”公孙笑看他一眼,“莫非你真是他们说的活生生的雪山神灵?”
塞冯莫洛察万笑了起来,“能让雪山脚下的人都不挨饿受冻,我们这些巫师才对得起神灵的厚赐。”
他顺手拿起牛角梳子为妻子梳理那些绸缎一样的黑发,悄悄将一束未干的漆黑发梢递到鼻端,深深嗅闻水汽间的芬芳。
“我们生来就是高贵的,也比其他人更聪明更勇敢,我们有能力与神灵沟通,天生就得到神的厚爱,鸿,如果我们去作践那些低于我们的人,我们只会将坚实的地面踩成泥坑。神会喜欢站在泥浆里自命不凡的人吗?”
他眼中笑意深深,“我不相信神会喜欢那样的人。”
公孙笑看他坐到窗口垫子上,“那神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你们王那样的?还是你老师那样的?”
塞冯莫洛察万照例对此一言不发,只对她微笑。
又提醒她:“之前你说要最好的庄稼做报酬,我替你采收来了,就在楼下。都是田里最强壮最饱满的,成熟得很好才由我派去的人亲手采下来。”
公孙笑道:“我都有,那些是专门留给你家里的。”问了问他家里的收成。
塞冯莫洛察万答了,叫来仆人将那几箱种子送回去,特意嘱咐仆人要告诉母亲这是鸿的礼物。
公孙顺便又添了些东西,勉强一车装了,几个仆人当即穿了新袍子骑马出门。
两人继续说种地的事。
公孙提起自己在地中海南岸开了不少田的事,“那个地方很适合种庄稼,地势缓,水源丰富,阳光也好,我打算明年春天种点葡萄看看,或许能酿酒。”
还不等塞冯莫洛察万问明白那些作坊是怎么挤压葡萄汁,楼下就送上来一大壶新鲜的热茶和一盘新煮的肉,还有一身水汽未干的新衣服。
塞冯莫洛察万这才注意到妻子也穿着寑袍坐在那里,失笑:“你的衣服是怎么了?”
公孙无奈道:“他们说要在大通火这天驱邪除魔,于是让一个叫桑木旦的学徒来做了驱邪仪式,他们把整个屋子都打扫了一遍,连牲口棚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了干草。”
现在下雪这天通暖气,也被巫师们设计了种种仪式,那被仆人请来的小巫师进门一抬头就对着她涨红了脸,在发现自己来到的是司祭府时更是吱吱唔唔,念个咒都念得磕磕巴巴,语无伦次,火烧屁股似的完成了仪式就提着袍子红着脸跑了,连茶也没敢坐下喝完。
“我只说不用给我准备冬天的衣服,他们就连我带衣服一起洗了。”
听得塞冯莫洛察万笑出了声。
在司祭家里行巫,亏他们想得出来!
只是有些可惜,今天屋子里这么热闹,他竟睡得完全不知道!
看看那还没干透的新衣服,塞冯莫洛察万忍不住微笑。
窗子外面细雪淅淅,窗子里温声软语,塞冯莫洛察万只盼着太阳走得再慢些,黑夜来得再迟些,让他与妻子共处的温馨时光再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