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易浅百般拉扯,才让蔡闵信了他的鬼话,不再纠缠于他身上的伤。他佯作休息,待夜深人静后,才拖着身子爬起来,尽可能压低声响。
庭院狭小,又有枝树碍眼,误他大事。少年未加思索,便施起轻功。纵使有伤,他身形还算稳固,轻轻一跃,脚尖便点在了房檐上。
早秋时节,夜风尚温。少年一身苍白单衣,同脊兽一道望着月亮,竟隐隐有几分仙风道骨。但很快,他就觅了个好位置,悠闲坐着了。
他凝着天上星,恍惚忆着幼时偷师的零碎算法,从东方看至西方,又从南至北,只数出那二十八星宫位置,便再无结论。
这怎么行?他细想片刻,恨自己幼时学艺不精,朝三暮四。往往一技刚有所得,就迷上其他事物。如今需他做事时,只能痛心疾首,束手无策。
但他转念一想,又为自己开脱:天上星随岁时流转,变化有律;凡见异变,必为大事。一个普通郎中的命数怎能算出?
他便弃了此法,改用卜筮。
卜筮不比观星,自古时流传以来,方法众多,简单实用。无论抽签、掷骰、拈花、蚀甲,凡天意所致,皆为天启。流传最广者当属易经八卦,而他恰巧略知一二。
而易经八卦之法,最简单当属铜钱起卦。
少年人变戏法般自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掷向空中,待铜币落下,又猛一甩臂抓住。他虽极少卜筮,此番动作却甚是干练,想来必帅气逼人,不由得一乐。
然而将要摊开手掌,他却一时失了主意。
彼时他正手作拳状,三枚铜钱实则竖于空中,自然也无阴阳之分。他一时不知该按哪侧卜卦,只觉蔡闵的命就捏在自己手里。
那怎么行?少年猛地站起,认定此事绝不该由他来定,便要跳进院中,任那铜钱落地,再作判断。但许是他站得太猛,脚下忽地一歪,整个人便“哗啦啦”地沿着倾斜房檐滚了下去。
狼狈落地,扰乱一院寂静,惊飞了夜色寒鸦,也惊醒了屋内睡熟的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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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先生,日前家父得您救助,今已康复。曾某感激不尽,还望先生不要客气,日后于勉珠楼一聚。”
“曾父安好也是蔡某心愿,如今心想事成,怎能再受您恩惠。还望曾先生不要多礼,好好享受今日宴会才是。”
易浅跟在蔡闵身后,拜别了来人,顺带收获几句锦上添花的称颂,看起来乖巧极了。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人又生的灵动,丫鬟女眷们看他,都是一副掩面羞涩的样子。
然而他只将视线落在别处。
绝非他对异性无感。若是搁在一年前,他定是要逗那女孩子们一番,落得个风流浪荡的骂名。但现在他竟是怕了,怕他找见那天孙屠户家的小女孩,心生歹意,要她偿还。
一个半大的孩子,能偿还什么。
自那天从房檐上掉下,他被禁足在医馆养伤,已是多日未出。每日读书,好不无聊。而今正赶着乡试放榜,蔡谟得了亚魁,蔡府举家欢庆,蔡闵觉他可怜,便携他同去。
只是到了蔡府,却不见主角真身。蔡闵当即面色不善,只身前往后花园。易浅无人安置,便远远跟了上去。
蔡府家不算大,但五脏俱全。于后花园中正有一小亭,本是吟诗作赋之用,如今却被蔡谟占据,和其狐朋狗友一道饮酒欢歌。易浅到时,蔡谟那群酒肉朋友正醉得一塌糊涂,群魔乱舞,好不热闹。
而群妖之主则坐于假山之上,占据后花园最高处,一手提酒,一膝支臂,狂妄地仰头大笑。见蔡闵来,他不予理会,只顾着喝酒。
“老大……老大,你可真厉害。当上了官人,可不要忘了兄弟啊。”
醉人疯癫,说话也不利索。他用力揽着花园怪石,双眼微眯,很是深情。
易浅寒战。再回头,一众醉汉顺着他的话,不知谁起的头,叫起来:“苟富贵,无相忘。”
蔡谟笑得高深莫测,“以后跟着我做事,保你们心想事成。”
底下那群人便更疯了,一人问他:“老大,科举上榜,是不是就能见皇上当宰相了?我们也可以跟着混个小官做做?”
蔡谟抬头将酒倒在脸上,然后抹了把脸,吼道:“封官加爵,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指日可待哈哈哈!”
“蔡谟,蔡谟!”
易浅看着他这位文弱的先生。可怜见的,从刚才起,蔡闵就试图喊醒蔡谟,可惜他一介文人,轻言轻语惯了,喊不醒一众醉鬼,更觉蔡谟不可救药,硬生生被气得火冒三丈。
而那冥顽不化的弟弟似是兴致到了,在那火上浇油也无知无觉:“科举?科举算什么?手到擒来的东西……”
情绪使然,又无外人,他忍不住打了声啸,唱道:
秋试秋试,莫要我文,惨白试卷,知我善文。
秋试秋试,莫要我书,漆黑徽墨,知我善书。
秋试秋试,莫要我诵,家书万卷,知我善诵。
秋试秋试,莫要我算,账房先生,莫能胜我。
……
满地醉鬼在他逼人的歌声中捂耳哀嚎,请求上天放过他们。易浅也掩了双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
离了蔡闵,易浅逆着来路,迎面便是几个同蔡谟一般大的少年。少年人皆衣着华丽,正是要面子的年纪,彼时正在偏道上聚作一团。
易浅听他们嬉笑,便靠近过去。
“这蔡谟书读得差,偏生运气好,竟给他得了亚魁。听他方才那番唱调,若非考官瞎了眼,怎会评得这般成绩?”
“蔡谟平日便逃课,若是文采出奇也就罢了,诗作成这般模样,还有感而发——怕是先生也要哀叹世事不公了。”
“歌,是真的难听;诗,也是真的白话。想来诸位比不了他这混子,还要携了脸面来被他踩几脚,日子真是出奇难受了。”
一众读书人便脸上清一色地黑。
这蔡谟也当真不是人。平日里学术奇差无比,被他们嘲笑惯了,始终当他是纨绔子弟,不屑一顾;如今他却得了学府最高,邀请他们来便罢了,竟在那院中作此般诗来唱。不就是要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么?
诗若是文采斐然,教他们心服口服,他们自是刮目相看。可这诗、这诗……
任此人作威作福,盖人一等,竟是谁也不能接受了。
书生们要愤袖而去,易浅自然早早回到蔡闵身边,捻着碗口,漫不经心。
沐猴而冠的蔡谟……想必就是那日的施暴者。然而他虽心想事成,所得太易,此人又冥顽不化,必不知何为适可而止,不日恐将故技重施。
只是今非昔比。那日易浅虚弱,才让他轻易得逞,遂了心愿。如今他修养近月,期间未饮毒药,正该施展手脚,又怎会让他自在?
许是毒药氤氲地久了,他心有邪念,面上便似浸了毒。少年无意中透过碗中水看见,竟是被自己吓到了,打翻了碗,引得蔡闵转头看他。
“出了何事?”
“……手滑,小事罢了。”
蔡闵叹了口气:“你今日怎也如此冒失?可是昨晚未睡好?”
“……一时走神。”
“在想什么?”
易浅顿了,若有所思地凝着蔡闵:“在想着,淮南橘之于淮北枳,本是同根,因何判若云泥?”
蔡闵皱了眉,一时没有接话。他知道蔡谟今日出糗,必为笑谈,也知易浅所喻为何。但蔡谟是他胞弟,即便再不济,也不该任由他人议论。
易浅从这绵长的沉默中读出了他的心思,没再多话。
幼弟顽劣,但到底血浓于水。蔡闵重情,即便对蔡谟百般不满,怕还是极为看重。若是易浅和蔡谟反目,他会帮谁?
他不再去想,只安静吃饭,也再不多话。施暴之仇不可不报,但收留之恩也需一并偿还——他还需得好好算计,才能离开得潇洒自在、无怨无悔。
人间世事,本就极为纷乱。他做过错事,知代价为何,不愿再踏进那地狱一步。却又心性使然,贪恋人间烟火,做不到出世,只得挣扎其间。
而他不知,他既纠缠于世故纷扰,便忽视了邪祟祸乱。他当自己是世中人,却早已脱离世间寻常百态,该因这天真恣意受苦。
那喻寒离悲苦的黑鸦,便总是远远注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