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天光昏暗,芸娘操劳了一天,才给马厩内的马喂了食,就数着时间疾步进了屋内。
祖传的老房有些破旧,不点灯时更是显得潮湿阴冷。女人擦亮了一盏小灯的引线,依照某种顺序渐次点亮堂周刻意摆放的烛灯,跃动的光线很快映亮了整座不大的厅堂。
堂前正中,摆放着一座臃肿的神像。龙珠祥云净柳宝剑,凡传说仙物,皆缀于其上,只是那雕刻过于粗陋,须悉心分辨方才得以晓明。
待烛光将神像映得灿然,女人立即虔诚地跪下,口中喃喃自语:
“……请保佑我家莫再被鬼物纠缠……”
是了。自年前起,他们一家便频频受到鬼物纠缠:起先不过是丢些物什,他们没放在心上;后来不知是怎的,竟被咬死了一匹马。芸娘心有戚戚,找人作了法事,本想永除后患,却不曾想,反倒教那鬼物现出了真身、越发变本加厉起来,竟开始对人下毒手。
特别是近些时日,每每大郎外出狩猎,必遭鬼物袭击。
芸娘有心阻拦大郎外出,但大郎却不听劝。他们一家的收入都要靠大郎打猎和她养的马匹来赚。马已经失去了一匹,大郎就只好狩猎更多值钱的野物,否则,他们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好在大郎身手不坏,鬼物虽缠上他数次,却总是教他化险为夷。只不过每次大郎回来都浑身负伤,教芸娘心疼得直流泪。
为了除祟,她也曾数次求道士作法,却总是收效甚微,仅仅保住了余下的几匹良驹。前不久,芸娘又废了不少心力求来这座神像,为他们一家祈福转运。
这日也是如此,芸娘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正待起身,大郎的声音却忽自院内响起,听起来竟是格外焕然:
“芸娘,忙完了吗?”
祭拜恰巧到了尾声,她应了,迎出门,急着瞧大郎身上是否又添新伤。而她方迈出屋门,瞧清了来人,不由得愣了。
大郎身后竟还跟着个孩子。
那孩子明眸皓齿,身姿也挺拔俊俏,分明是一身仙气,一身素色衣着更是将少年肤色衬得白净。那孩子手脚都缠裹有数圈白纱,身上背着不算厚重的行囊,抬眸望过来时,却不知为何又处处透着些怪异——芸娘从那双眸子里瞧不出少年人该有的活气,反倒像是离了死生的命数,不仙不鬼,无欲无求。
最奇诡的是,从那孩子手中涌出轻盈的白雾,于空中形成一个极小的云球,将一只乌鸦困缚其中。
芸娘看得呆了,嘴一时打了结:“回、回来了?这是……”
大郎立即解释:“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他在我和那鬼物缠斗之时出手相助。如今那鬼物已被击杀,从今以后你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哦、哦,原来是恩人。”芸娘恍然。
“今夜咱们就把这头野猪杀了,好好招待一下少侠。”大郎凑过来压低声商量了一句,见芸娘恍惚地应了,又回头将那孩子往屋内迎:“小人家贫,您今夜先将就着住一夜,明日我送您去阳城可好?”
“多谢。”那孩子道。
惜字如金,连面上也瞧不出什么,听声音倒像是活人;不如说单听声音的话,反倒极为温润悦耳。芸娘观察着那孩子,在对方的视线扫过来前慌忙接下大郎提着的野猪,冲那孩子笑笑,便钻进了厨房。
大郎瞧出她害怕,在她身后主动同那孩子交谈:“倘若招待不周,恩人勿怪。”
“不打紧。”那孩子摇摇头,收回视线,跟了上去。
.
过了秋分,天黑得便早了。夜色漫上山峦,不过数息便笼盖四野,繁星渐现。风卷入窗内,昏黄的烛灯频繁闪动,人影映在墙壁上,时长时短,好似活物。
墨色黑影一路蔓至床畔,无声地凝视着屋内,少顷,抬起手臂。
床上少年似有所觉,猛然掀起眼帘,视线扫动数息,才又垂眸,一只手覆于肘上,将白纱一圈圈拆卸下来。
从墙的另一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少年凝神听了少顷,不由得扯了扯唇角。
这动静,该是这屋主人在同女主人打闹了。少年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修道之人五感过人,即便他不刻意去听,也隐约能辨明那侧发生了什么。
他缓慢的扯着白纱,露出其内的伤痕。
【芸娘抓住大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见丈夫却实安然无恙,长舒了一口气。
“真的没受伤。”大郎握住她的手,“恩人来得及时,而且是一剑封喉,那鬼物倒下就没动静了。”】
细细密密的伤口覆盖在少年白皙瘦削的手臂上,称不上骇人听闻,却教一侧的不倒翁惊得立/直了:“阿浅?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芸娘张了张口,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抿紧双唇,神色忧虑。
“怎么了?”大郎问,“鬼物已除,从今往后我们便无须再担惊受怕了,娘子该高兴才是。”】
“嘘。”易浅拆着白纱,只用口型,“隔墙有耳。”
但不倒翁哪做得了口型呢?如此一来,方知便说不出话了,只能焦急地注视着易浅逐渐暴露于空气之中的浅伤——这些伤痕杂乱无章,比起有人刻意为之,倒更像是无意中划伤的。
易浅是跌入乱林草丛中了吗?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伤痕?
但易浅却只安静在伤口上覆盖药草,不再开口。
【“我是高兴。”芸娘在梳妆镜前坐下,仍抓着丈夫的手,片刻后抬眸望着郎君的眼,接道,“只是此事过于诡谲,我感觉心神不宁。”
“为何?”
“那不过是个孩子,为何能轻易斩除邪祟?”
“该是年少有为,除魔卫道。”
“那为何年少有为却无处落脚?”
“该是不拘小节,天地为家。”
“既是除魔卫道,又为何携一晦煞乌鸟?”
“那乌鸟多半便是其所除邪祟。”
“那又为何赶赴阳城?”
“许是有什么要事。”】
在一连串质询声中,易浅缓慢地给自己换药,神思游离。
他半路上遇到方知,并非偶然;不如说,他就是为了捡回那些物什,才会沿着车辙印走那么久。
毕竟在他看来,江赭一定会将他的行囊扔在半路:江赭既然想要易浅与张家毫无瓜葛,自然不会留下任何他的东西;何况留着易浅的行囊也是徒增负担,他们舟车劳顿,马疲人倦,必将摒弃无用之物。
易浅孑然一身,行囊内自然也无甚贵重玩意,不过些许衣物药品罢了。哦,还有一个不倒翁。
【“……你倒好,给人找好了理由。”芸娘无奈,“倘使真如你所说,这孩子又为何会出现于此山深处?他既能无声无息地来,为何又必须乘马车前往阳城?
“传闻剑修可以御剑,想来其必是乘剑而来,为除邪祟耗尽法力,不得求助旁人。”芸娘一连串的问题让大郎头疼,“何况,乌鸦本就晦气,想来其来此便是为了捉拿此等秽物。”】
易浅忽地笑了一下。
他素来遭人唾弃,如今竟因捉了只乌鸦而成为别人口中的好人了。
还是皕乌的乌鸦。
【芸娘抿唇。她虽不至被丈夫说服,但大郎一连串的说辞倒也的确说得过去。只是心中不安迟迟未散,教她忍不住低声埋怨了几句:
“乌鸦既是邪祟,何不尽早除去,留困身旁岂不危哉?”】
易浅自嘲般摇了摇头,在方知担忧的目光中封闭了五感,缠好白纱,阖上眼帘。他太累了,很快便在全然陌生之地陷入沉睡。
睡前他已于周遭布下结界,即便不是万无一失,倒也能稍防邪祟,做个安稳的梦。
然而这厢入睡,另一侧却仍未结束。
恩人诡谲与否已不必再论,大郎于是没再接茬,只是摇摇头:“平日里什么装神弄鬼的道士你都信了,怎么这会儿你却这么疑神疑鬼?”
芸娘绷紧面容。并非所有缘由都能宣之于口,何况就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那孩子给她一种不幸的错觉——而这种错觉,来自女人的直觉。
“放一万个心,他是我亲眼瞧着斩杀鬼物的恩人。”大郎打了个哈欠,拉芸娘坐于床/上,“睡吧,明日一早我便要送他去阳城。”
“那么急?”芸娘讶然。她也顾不得纠结神秘恩人的诡异之处了,一时愠怒于大郎仓促的决定,连同她商量也无;却很快又转为心疼和忧心:“明早就走?”
“嗯,就是很急。走得快的话,月底便到了……”大郎呓语般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