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下来既是血肉之躯,就得呵着护着,并非为了承受创伤疼痛的,不然弄个铜铸铁浇的身躯多省事呢。
可有人偏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持着一副钉嘴铁舌,将“多大点事儿啊”日日挂在嘴边,也仿佛为了证明年轻人的身体真的可以拿来挥霍。
这样不懂事、吃不进去半点教训的人,还不就得给点颜色瞧瞧。
多大点事儿,时弋哪,这话他再也说不出口,因为这回的伤,不仅成了个事,还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还有,恣意评价别人是猫啊狗啊,如今也成了关在笼子里动弹不得、供人随意观看评议的小动物一只。
麻药的劲儿刚过,时弋眼睛慢慢悠悠扯开条缝,就发现身边围了一群人,情况非常不妙。
这不妙的程度,堪比猪八戒被妖精绑进了洞窟,商议是蒸着煮着,还是油炸来吃。
三十六计,装昏为上计,因而他又不动声色地闭上眼。
“装呢你看,以为还小孩子呢。”
这道声音骤起,让惊天动地化为天崩地裂。
除了硬着头皮面对现实,时弋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他眼睛猛睁,嘴角强行咧开,“哎大家都在呢,这么热闹。”
的确热闹,这个病房三张床只被时弋占了靠窗一张,本该清清静静,可现在里头码了七八个人。
时弋转向坐在床边的人,笑都快从脸上挤出来了,“黎女士您怎么也来了,这大老远的。”
黎女士二话不说,一只手探上时弋的脑门,还是烫的。
“我让他们先回去,他们非说等你醒了的。”
季松明走到时弋床边,看着时弋被裹缠严实的左肩,“所长让我一定要确认你没事再回去,怎么样,能不能行?”
“师父,你是在质疑我的身体素质吗,太行了啊。”时弋说完又微微挺身,看了看床尾站着的两位好同事,“你们俩杵这干啥,赶紧回去吧。”
这一挺身扯得肩膀猛烈的疼,时弋只皱了下眉头,又抬起右手,挨个点了林峪和谢诗雨,“师父,这俩活宝赶紧领走。”
“弋哥,你现在荣升我们所的一级保护动物。”林峪在被子上拍了拍,“好好养着啊。”说完撞了下谢诗雨,“回啊,还有一堆事呢。”
谢诗雨的眼睛还红着,“刘照同意等会和我一起将人送回去,你就别操心。还有,你在这......”话没说完,就心不甘情不愿被林峪拖出了病房,临出门时看见时弋在耳边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
“师父!”
季松明后脚跟上,刚走到门口,因这声喊回过了头。
“没多大事,我会尽快归队。”
季松明一脸的拿他毫无办法,点了点头。
“唰——”
时弋旁边的帘子被一把拉开,露出两个捧着电脑的都市忙碌人士。
因为帘子只拉了一半,时弋早看见这对吴家兄妹。
“你俩......”时弋的话被黎女士无情打断。
“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嚣张得守个线、持个度,不然要被甩嘴巴子的,这次如何,响不响,疼不疼?”
黎女士根本顾不得时弋的头昏伤痛,长叹了口气,音调不降反升,“你顾叔的教训忘了吗,六级伤残,走点下坡路,或是阴天下雨,左腿都要疼,你年纪轻轻,就想步他的后尘?”
“警察不管谁管啊,我得对得起这身警服吧。”时弋可以有一箩筐的话来反驳,可他只偏过头嘀嘀咕咕,始终恪守避免和黎女士正面冲突的原则,能让则让,能忍则忍。
和事佬吴贺见状放下电脑,凑了过来,“黎女士累了吧,刚才给您定好了酒店,”说着冲黎女士眨了眨眼,“能泡澡看夜景的那种,我现在送您过去。”
不过显然数落时弋比享受高级酒店更具备诱惑力,黎女士摆摆手,“打住打住,这小子还不知天高地厚呢。”
视频的声音乍然漏出,吴岁将手机强行怼在黎女士眼睛跟前,“您瞧弋哥这英勇身姿,得亏他在场,要不然多少无辜群众得遭殃了。”
手机里正在播放的是事发现场视频,由几个不同角度的视频拼接而成,足够完整,能够将时弋飞奔着穿过大厅走廊、冲进医生值班室、将谢诗雨护在身后以及制服医闹者的情形全察无遗。
当然也包括时弋拉拽摔倒在地的值班医生的时候,遭歇斯底里的医闹者突然袭击,情急之下以身相迎,那把尖刀是如何刺入左肩胛骨,最后留下折断的刀尖。
“贺,几点了,我手机呢?”时弋在枕头底下摸索一阵,又看向床头柜,空无一物。
黎女士从视频里回过神来,“我让他收起来的,你现在烧着呢,消停会吧。”
时弋听黎女士言辞似比刚才和软很多,吴岁这视频一出,自己卖可怜都省了。
当然他也失了卖可怜的精神,因为肩上的伤口是真疼啊,这右手划的口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就是要让他不痛快到底。
“九点半了,吴岁你把人看好了,我现在送黎女士去酒店。”吴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道。
“放心吧二位,绝不让弋哥缺胳膊少腿。”吴岁嘴里塞着不知谁买的桔子,大放豪言。
也不知是高热还是痛意作祟,时弋整个人晕晕乎乎,就算这样,吴岁的照看宣言还是听得他心惊胆战。
黎女士凑到时弋耳边,“我明天可不能早早来看你,不然这酒店钱花得多冤枉了。”
时弋眼皮都快黏一块了,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也不知究竟听没听清。
灯光刺眼,他将眼睛闭得彻底,全靠耳朵辨明这个病房里发生的所有,脚步声止歇,只剩敲击键盘的声音。
时弋游荡在半梦半醒之间,再睁眼的时候,右边胳膊已经打上吊针。
风水轮流转啊,给别人扶吊瓶好像也没几天的事。
这吊瓶像是丢进荒草地里的一颗火星,疼痛成了拂过干枯野草的秋风,要不管不顾地催促着时弋思考,关于池溆今日所言所行的忖度。
可池溆这个名字刚跳出来,时弋先想到的是一身归还无望的衣服。
他现在身上穿着的应该是大几号的病号服,只套了右边的袖子,左手被关在衣服里。他这时倒恨怎么没多吃点少锻炼些,与柔软肚皮相伴还多些趣味。
“吴岁,我那一身衣服哪去了?”对于吴岁能知道衣服的去处,时弋并没抱有多大期望。
“脏了吧唧的,不扔留着过年啊。”吴岁与电脑屏幕难舍难分,在简历的工作经历一栏绞尽脑汁。
“不过鞋在床底下呢,干净的没扔。”吴岁猛地抬起了头,“弋哥你最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义之财,几千块的鞋眼都不眨。”
时弋懒得解释,“从楼下垃圾桶里捡来的。”
“哪里的垃圾桶,下次也带我一起,我还缺几件面试的衣服,可以一步到位吗?”
时弋没接她的话茬,他本想问你怎么跑博宁来了,应届毕业生不用忙着找工作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问这些可不就遭人烦么。
他决定做个大好人,绝不让烦恼再波及其他人。
而吴贺之所以出现在这,他大概也能猜到,吴贺打来的电话被谢诗雨接去,告知了自己受伤住院的事情。
再说网上的视频一大堆,闹得沸沸扬扬,同城新闻不注意到也很难吧。
时弋想到这里,“帮忙手机拿给我。”
吴岁不假思索伸进背包,拉链拉了一层又一层,将手机直接扔在时弋身上,“我哥回来之前还我。”
时弋手机要得一头热,可他忘了件事,他连拿手机的手都腾不出来。
“咳咳。”时弋不得已发出求救信号。
吴岁无可奈何放下电脑,将手机放时弋脸上识别解锁过后,直接将弹窗拉下,所有的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都攒聚在此。
时弋看得仔仔细细没有遗漏,那么多人,那么多次问候,那么多种表达,可里头没有一个池溆。
有人烦恼,就必然有人能站在烦恼的对立面,汲取一点快活。
“小贺,你这酒店定的真不错,能俯瞰城市夜景。”黎女士酒红色皮鞋踩上柔软的地毯,像是整个人都要陷进去。
她拧开台面上的欢迎果汁,递到吴贺手里,“赶紧回去吧,我又不是没有一个人住过酒店,时弋上大学不在家,我自己就出门玩了好多回呢。”
“您待着真不无聊啊。”吴贺“咕咚”下去半瓶,从下午到现在,他几乎滴水未沾,刚结束拍摄工作想和时弋通个久违的电话,结果接电话的是时弋的同事谢诗雨,半字未吐呢,先迎接一个晴天霹雳。
“我擅长自己找乐子,你不用操心,再说我这里也有老熟人,可以找着叙叙旧的啊。”
吴贺笑笑,“那敢情好啊,黎女士我就先走了。”
真是奇怪,黎女士,从前时弋同人赌气时候的叫法,怎么几年过去,这叫法不仅未曾更该,还变本加厉,连吴贺和吴岁也跟着叫了?
若是一般人对奶奶辈这个叫法,早叫家长骂得狗血淋头。可这个叫法其实是黎女士亲自要求的,原话是这样的,成天奶啊婆的,叫得我的岁数“蹭蹭蹭”往上冒,全是让你们喊老的,以后就喊我黎女士,中听得很。
对于这种要求,时弋照单全收,接着再由他传达给最为亲密的吴家兄妹。
门刚被“咔哒”锁上,黎女士就往沙发上一躺,接着拨通了老熟人的电话。
—
“在十点二十分,吴贺同志发来信息,说要回家一趟,准备下你住院期间的日常用品。”
吴岁在时弋床边团团转,“可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弋哥,我能申请去医院对面的商业街找点东西吃吃吗?”
“准了,去吧。”时弋看了眼吊瓶的水,估计至少还要半个多小时,“记得把灯关上。”
吴岁闻言抄起手机,以闪电般的速度关灯溜出了门。
“哎呀疼疼疼疼疼疼,怎么这么疼啊,我怎么就这么笨挨了刀子啊,疼啊嘶,疼啊嘶......”
用以纾解的碎碎念也有催眠效果,时弋喊了一百多遍疼之后,整个人已经失重,在向着什么地方不断下坠,好在疼痛变浅,坏在它如影随形。
下坠让时弋的眼睛和耳朵都变得迟钝,所以光影短暂变化,一串极其细微的脚步声落在病房里,他也无从察觉。
“疼么?”
时弋停止了下坠,他漂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银白。
他的手不自主抓了抓,似乎抓到了什么。
“想要什么?”
时弋不知道谁在问,也不想探究谁在问。可如果有人问他想要什么,他有个难以启齿的答案。
可在梦境里,他有大把说出口的勇气。
“一个睡前故事。”
“这个故事也许你听过了。”
“我不介意。”
“有一种连体蜗牛,一只只吃清晨的阳光而活,一只只吃晚上的月光而活......”
这个故事爬得很慢、很轻,等它终于爬到结尾的时候,发现听故事的人早已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月光洒在床边,恰好可以将指尖的温热凝固。
等着这个熟睡的人来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