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长浪,在金色滩岸上袭沙翻滚,在海岸礁石之上碰撞。椰树长而坚韧的长叶片顺着风弯折,哗啦作响。
长夜之下的所见之处,空无一人。
然而,此时岸边西樵客栈内却是一片人声鼎沸。
“……别提了,今儿挂个桩!一过江龙,在榜首好几年了,点子硬着嘞!”
“……唉,是啊,百年前年那场洪灾那可真是……”
“……靳修之,你一臭文人,在这儿凑得什么热闹?充好汉?”
“……呔!这老子当年那是走了板,如今金盆洗手兖州凤凰城三爷是也!”
“……嚯,乖乖的好大一黄鱼!莫不是来唬老子的?”
……
西樵客栈的布置十分简朴,客堂内仅七八张长桌,却是站着的、坐着的聚了大几十号人。
他们各人聊各人的,衣着口音各不相同,五湖四海的方言齐飞,嗓门大得震天响。
整个客栈内除了人头就是木头桌椅,一眼扫过去,唯一值些价钱的大概只有那黄杨木的柜台。
柜台前坐着一个十分美艳的妇人,大约是客栈掌柜。
她头发歪七八扭地簪着,此时正一手举着烟斗,一手噼里啪啦拨着算盘,被这群粗老爷们儿的破锣嗓子吵得满脸不耐。
而就在这西樵客栈,最角落的那张长椅之上坐着的三人却与这地界极为格格不入。
那三人中,一人面容枯槁穿着青色长衫,一人一袭玉色广袖长袍宛如离群病鹤,数来数去,倒只有那玄锦金缎的最后一人面色还算得上健康。
三人皆衣貌不俗,举止有礼,开口说话的时候也是极为少数。
长桌上只两道凉菜,三人自顾自安静地喝着茶。
“……打扰三位了,请问这位置可是空闲?可否一坐?”忽然,一个文文弱弱书生模样的人细声细语问道。
温卓抬头看一眼这书生,再稍稍侧目看一眼玉阑音。
玉阑音端着茶杯轻轻一点头,于是温卓才同这年轻人颔首道:“嗯。”
那书生拱手行了一礼,很是文质彬彬:“多谢三位。”
随后才规规矩矩贴着边落了座。
“在下靳修之,不知三位公子如何称呼?”靳修之给三人添了添茶,温声问道。
君少暄闻言惊讶地看他一眼,“你便是方才他们话里的靳修之?”
靳修之不好意思一笑,“对,是我。”
“哦,幸会幸会。君少暄,”君少暄抱拳行一礼,随后依次介绍道,“玉阑音,温卓,我的两位兄长。”
三人为了不引人注意,特地隐去了一身灵力扮作了普通人,君少暄自然也是没有再以长老、师叔称呼。
不过和他们长老称兄道弟的感觉还真是刺激。
靳修之了然,朝二位又行了一礼,“玉兄,温兄。”
玉阑音闻言,放下茶盏,朝靳修之温温和和一笑,温卓则是再一颔首。
君少暄见状解释道:“哦,我的这两位兄长平日就是少言之人,靳兄莫怪。”
“无妨,无妨,靳某理解。”靳修之连连摆手道。
君少暄自打进了西樵客栈,就被客栈里腥气的海鲜味害得一阵阵地反胃。
此时说完了话,他终于是忍无可忍地泄了气,面色一变,半伏到了桌上开始干呕。
“呕……”
坐在一旁的靳修之很有眼力见,眼疾手快地递了一杯茶去,“君兄?”
君少暄这人就像是个骄傲的孔雀,闻言,逞强地缓缓抬起他菜色的脸,接过茶杯镇定地摇头,“嗯,无事。”
靳修之不信,忧心忡忡地看着君少暄,还欲再语。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温卓稍稍侧脸,看到君少暄铁青的面色,十分好心且适时地截下了靳修之的话口:“琼州人多势杂,靳兄今日这是一人前来?”
这西樵客栈是三教九流之人换切口之处,若是换那些个老油条来定然是一听便知:这小子,这是在盘道呢。
玉阑音侧目看一眼温卓,很轻地抬手抿了口茶。
不过靳修之只是个文弱的读书人,他似乎对温卓这盘海底的话无察无觉,甚至是颇为感激道:“嗯,我是听说琼州有乱,恰巧离得琼州近便来看看。我一人也能安全的,多谢温兄关心。”
温卓点点头,不再多言。
君少暄趴在桌上神色恹恹,顺嘴问道:“方才听那些人提到了百年前的洪灾?这具体又是怎么的事?”
“哦,洪灾,”闻言,靳修之抱着茶杯坐正身子,眼睛四下瞟了瞟,这才小声道,“一百年前的那次水灾,大雨连绵海水倒灌,千百年来绝无仅有,数那临海的汀芷村受害最严重。”
靳修之喝了口茶水,又道:“当时这村民都传言说,这是那海神发了怒,大概是有什么邪物降临了,不过后续很多年此处再没有异象,这谣言也就渐渐被人忘了。不过今年汀芷村又出了那死人的事情……”
靳修之没再继续说下去,止了话。
君少暄无所谓地一嗤笑,“又是那海神、那邪物的,神神鬼鬼的东西,净是些骗三岁小孩的鬼故事。听听就罢。”
靳修之十分惊讶,随即相见恨晚地大力点头,“是呀是呀!我方才也是如此说的,有空拜那劳什子海神,还不如去拜咱们那云州上仙来得划算。这才挨了那些粗武家伙好一顿数落。”
长桌对面,贵为云州上仙本人玉阑音听至此,结结实实呛了一口茶水,“咳咳咳……”
呛得苍白许久的脸上都犯了红晕。
温卓坐得紧挨着玉阑音,眼睛也是一刻没离开过他。
他一边替玉阑音顺着气,一边状似无意地抬头问靳修之道:“是如何说的?”
“嗯?”靳修之先是一愣,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回了神,他指指身后的喝酒扯皮的大汉们,“温兄是说这些人?”
温卓见玉阑音止了咳,重新替他斟了杯新茶,“嗯。”
“他们黑话白话夹杂的,我也听不太懂,”靳修之回忆片刻,“大概就是因为我提到了云州上仙吧。”
靳修之的话音刚落,温卓便问道:“为何?”
一晚上没怎么说话的玉阑音终于皱了皱眉,他似乎是有些苦恼地摇摇头,边伸手去拦了一下温卓,“别……”
温卓甚至看都没看玉阑音一眼,直接抬手将玉阑音的手按了回去,有些执着地再问了一遍:“为何?”
“云州上仙的故事过去太久了,现在的年轻人认得他的人都越来越少了。而且如今天道崩颓世道每况愈下,在民间,云州上仙早就名声扫地,成了家喻户晓的扫把仙了。”靳修之疑惑道,“你们不知道这些?”
都不必说温卓,一旁君少暄听得脸色都铁青了起来。
他皱着眉,语气也恶劣了好些,“我去他的扫把仙!本少爷家拜的宗主神就是云州上仙,年年顺遂安康得很!”
玉阑音倒是有些稀奇地看了君少暄一眼。
“我本人是很尊敬上仙大人的,君兄息怒,息怒。”靳修之也很为难,“可是这民间事就是这般,各地百姓眼界也有限,云州上仙是云州的守护主神,如今世道不济自然是首当其冲。”
君少暄听得更是气极,冷哼一声,“那他们平日都骂些什么?”
靳修之抿抿嘴,看看脸色奇臭的君少暄和温卓,弱弱地开口:“这些人话脏,上不得台面,不过大概意思是说那云州上仙徒有其位,尸位素餐,倒不如毁去神格另立新神之类……”
忽然“嚓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猛地响起,把靳修之吓得一激灵。
君少暄也连忙转头看去,“怎么了?”
从刚才一直被捏在温卓手里的茶杯,此刻居然生生被捏了个稀碎。
他的手中尽数是碎裂的瓷片,碎瓷片之间可见正顺着淌的血迹,在青白的瓷片之上宛如红花,滴答地落到长桌之上。
一看见了血,靳修之和君少暄是齐齐哑了声。
靳修之生怕这是因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更是胆战心惊地眼观鼻鼻观心。
只是温卓面上不见喜怒。
他似乎对他手上细碎的伤口毫无察觉,甚至语气和缓着,不知对谁道了一声:“抱歉。”
温卓这怪异的阴沉来得很是莫名其妙。
众人皆垂着眼睛不敢作声之时,只有一旁的玉阑音神色自然地抓过温卓的手腕,“别动,我看看。”
温卓紧紧攥着碎瓷片不松手,他的手极为用力,青筋外露,任由它汩汩淌着血,似乎是在用这血红的疼痛代偿着什么。
他垂下眼睫去看玉阑音瓷白消瘦的手,颤抖着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玉阑音温和地拍拍他,含着和煦的笑着,却又不容拒绝地重复了一遍:“松手,我看看。”
温卓僵硬着的手一松,瓷片哗啦摔落到桌上。
“你别听他们的。”温卓忽然道。
“嗯,”玉阑音不甚在意地低着头,只去看他那血丝糊拉的掌心,“我没听。”
这人态度十分敷衍,叫温卓一时不知是心疼更多,还是无力更多。
这人似乎压根没有将那些刺耳剥骨之言记在心上。
温卓盯着这人低垂的眉眼,不受控地联想起那年庙会。
那年庙会上,也是这人。
这人在札布萨人的欢呼簇拥之下近乎惊愕地回头,轻声同他说:“没想到竟然真的如你所说,是好话。”
可是好话有什么可纳罕的?
温卓不好交友,平生最重视之人便是玉阑音,过去交往之人大多都与玉阑音有关。
一路所遇之人待玉阑音皆是极为友善、敬重有加。
一叶障目。
若非今日听靳修之之言,温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这云州,居然真的有人在恨着玉阑音。
而且这恨意才是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
徒有其位,尸位素餐。
这云州,没有一个人配对着玉阑音说出这句话。
温卓曾在心中无数次下定决心,这一辈子一定要说很多很多的好话,只为玉阑音祈福。
可是那些坏话呢?
他究竟一个人听了多少年?
温卓思念至此,只觉得磅礴的恨意如同狂风巨浪翻涌而出,而他这次甚至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那厌族神识在作祟。
面前这些负恩昧良之人,他巴不得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抽筋剥骨,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要他们横尸遍野,下无间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温卓轻轻磨了磨牙。
他是头一回赤裸裸直视接纳自己残忍乖戾的本性,却也是头一回心中如此快活。
叫他神魂都为之颤栗。
忽然,玉阑音点了点温卓的掌心,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补全了方才未竟之语,带他回了人间:“温卓,别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