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再次坐进一中的大礼堂里,要说不感慨,也是不可能的。
何况这次又是她在台下,他在台上。像高三的每次月考,她正好止步于能上台领奖的名次,运气永远差那么一截。
第一排中间坐满了高三级部的老师,但钟意现在名义上还是陆风行的助理,自然要帮上台演讲的陆风行看管公文包,于是得以坐在第一排的侧边,身旁就是刚刚看见的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以及扛着三脚架的专业摄影师。
摄影师脖子上的相机带子露出一截张扬的logo,钟意扫上一眼,自然看出他们的设备价值不菲;又见到眼镜女脖子上挂着一个工作证,联想到他们大概率是学校请来撰写宣传报告的工作人员,说不定会有对陆风行的现场提问之类的。学校为了好好宣传一下陆校友的成绩,也真是肯下血本,甚至请了专业人员入校拍摄。
虽然以陆风行那个冷漠又直白的性格,在面对五花八门的刁钻提问时大概率也用不着她操心,但作为陆总的助理,她依旧有义务把关一下问题。
趁着礼堂里还亮着灯、学生们陆续入座的空隙,钟意的脸上堆起笑容,主动向女记者摆手打招呼:“嗨,可以请问一下,您是一中校友么?”
她原以为女记者戴着厚重的老式黑框眼镜,年龄看上去又比她大得多,大概率不会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谁知对方听见了,回过头友善地朝她举起脖子上的工作证,同样笑道:“我是校方请来采写一中校庆的,算不上校友。我的工作单位是……”一家市场占有率颇高的本地报社。
“你们会有什么提问之类的么?”钟意笑眯眯地放缓了语速,“抱歉,如果需要提问一会上台的优秀校友,我这个当助理的,需要提前过目一下准备的问题。不便之处,还请您理解。”
“校方没有安排提问环节,”女人低头推了一下镜框,客客气气地回答,“如果后续有需要的话,校方会联系我和一会上台的优秀校友,改期专门约见。”
公事公办的语气,同样周全得密不透风。
“那就没关系啦。”她抱着双臂倒回柔软的座椅。这时学生们入座完毕,有人在阶梯旁关上了入口的门。
晋升为级长的老秦从旁边登上舞台,学生们一看见他就纷纷止住了说话声。老秦抓住演讲台上的话筒,清了清嗓子,宣布道:“今天我们请来的,是当年以全省屏蔽生的好成绩考入P大计算机系的陆风行学长,也是一中建校以来名列前茅的校友,本科毕业还攻读了斯坦福的研究生。”
老秦见到礼堂里的学生都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停下来乐呵呵地挥了挥手,继续说:“你们的陆学长曾经是我的学生,他高考完之后,我就喊他回学校给大家做座谈,不过他可能比较内向,当时拒绝了我。现在他自己开的工作室要推出什么产品了,这次过来分享学习经验,估计还想跟你们推销一下他的东西。”
礼堂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笑声,听得钟意头皮一紧。老秦肯定不知道陆风行现在在开发游戏,不然绝对不会拿推销游戏来跟一帮高中生打趣。
老秦刚说完,大礼堂的灯光就依次黯淡了下去,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向两旁徐徐拉开。
天花板投下一束亮白的光柱,将幕布旁那身崭新的挺括西装笼罩在内。身形挺拔的男人,从舞台角一步步落走到中央,边走边活力满满地在光柱中和台下人挥手打招呼,没有一点老秦所说的内向的样子。
钟意在台下举起手,默默地和其他人一起鼓掌。明明七年前那次文艺汇演,领先走出帷幕的那个人不是陆风行,是她自己。陆风行的视线扫过第一排形形色色的人,在零点一秒内认出了黑暗中那抹柔和又低调的天女粉,心口略略一紧。他能成功吗?他会成功吗?会吧!会吧!横贯相识七年的一刹心动,成败在此一举了。
“老师们、同学们,下午好。我是一中17届毕业生,陆风行。”
清亮的嗓音,如流水般不疾不徐,缓缓占据了礼堂里所有人的耳朵。
“今天,我回到母校的校庆现场,是希望介绍一些我本人的学习方法,回馈给各位正在备战人生大关的学弟学妹……”
明明是公式化的开头,台下的钟意听在耳中,鼻尖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酸涩。
曾几何时,她是舞台上那袭明艳动人的红裙,天鹅般的纤长脖颈挺得那么高那么骄傲,她和陆风行本来就是同一类人。现在她坐在台下,无论距离他多近,都只能抬头仰望他,看他切换PPT,说着P大校园、自己的生活压力、艾宾浩斯遗忘曲线。
可她要去怪谁?难道要怪怨命运太不公正,给了她十八年明珠般的生活,又在一夕之间毫不留情地收回,徒留一地零碎?
心尖泛起波澜,却在扭头的刹那,目光与台上那双深黑眼眸一擦而过。
钟意心中微微一悸。
台上人的视线柔和地掠过她的面庞,像一阵轻悄的暖风,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
他讲话时总在无意中看了她好多次,视线经过观众席,路径就会往她哪里拐,仿佛看她是他的一种本能。
钟意冷不丁想到,分明高考后的时间,父母挑明意见、修改志愿、录取通知书送达后全家冷战,对陆风行而言,都不算什么温暖的回忆。
可他时不时地望向她,连叙说的语调都平和了许多。
她在椅子底下暗暗攥紧了拳。
台上人的PPT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停在“风眼工作室”和“《云帆》”几个大字上。
陆风行平淡地说出“游戏工作室”五个字时,老秦的脸迅速黑了下来,座位上的高中生们也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钟意低头用指甲戳着自己的指腹,百无聊赖地听着陆风行见好就收,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先前已经解释过,学习数学对申请商科硕士有一定的用处。那么大家会不会好奇,我为什么辛辛苦苦地从计算机本科一路读到商科硕士,就业时却选择了开发单机游戏?”
不等坐着的学生有所反应,台上那个浑身充满商业精英感的男人,对着面前的麦克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因为,在我高二那年,有一个人鼓励了我。后来我没有见过她,却记了她很久,整整六年。”
“不是吧……”钟意小声嘟囔着,缓缓抬起脑袋。
陆风行的手撑在演讲台上,目光越过与七年前如出一辙的礼堂。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高挑的女孩打着伞停在礼堂入口处,踩着一双洁白无瑕的新球鞋,一步步走下阶梯,最终站在十七岁的自己面前。
她背着光,可她谈起理想,整张稚嫩的脸庞都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光彩。
礼堂里刹那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兴致勃勃地看着陆风行,想知道是什么能绊住这位风轻云淡的陆学长。
除了不由自主地咬唇的钟意。
“老秦让我分享一下学习中的生活故事,”陆风行扯了扯唇角,“我又不能引导大家关注我们工作室的游戏,想来想去,还不如给大家讲一讲,我为什么会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喉结微动,台上的男人视线在大礼堂内环顾一圈,正色道:“我本人很清楚,自己的兴趣爱好是单机游戏,并且希望未来工作与此方面有关。但是,我的父母希望我接手家中的生意,”他顿了顿,安静地等待台下的起哄声平静下去,“因此,在我高考成绩出来以后,他们替我填报了我的高考志愿。就在截止志愿填报的前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和我不同班级,选科也完全不同,我们表面上唯一的交集,是在高二的文艺汇演。
“当时,我们都被选为汇演的主持人,主持词中有一段不符合科学常理的错误,正好是她兴趣所在的领域。为了取得修改这段主持词的机会,她一遍遍地找学生会和负责老师,但因为这段主持词涉及到了前后衔接、节目衔接,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没有人理会她的意见。为此,她不惜放弃做主持人和得到表彰的机会。
“她和我的故事,本不应该开始。
“阴差阳错的,学生会需要请她回来担任主持人,也就是我的搭档,”他再次扯动唇角,笑意中蓦地掺杂了一丝悠远的苦涩,“她竟然威胁我和学生会负责人,说如果我们不修改,她是不会担任主持人的。
“我那时觉得她一味地慷他人之慨,如果我们答应了修改主持词和接下来的一连串,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在道德上倒是满足了自己,真要改起来,辛苦的就变成我了。”
钟意轻轻阖上双眸。那时当着她一个长得乖巧的女孩子,以那么严厉、毫不留情的方式说她是在道德绑架,让她别再去烦他的,人生前十七年,她认识的也就仅此一位而已。
“可是后来,”他话锋一转,“这件事过后,我开始好奇,为什么这个人能做到如此一心一意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为什么她能如此坚守自己的兴趣领域,以至于像是一个天真的、从未接触过人情世故的人?我开始留心她在社交平台post的一切,我想更了解这个人。我在好奇。然后我发现,原来她的家人非常支持她的兴趣,无论是半夜带生病的流浪猫去医院检查、潜水、摄影,还是去做海龟保育的志愿者……一切的一切,家人陪在她身边,和我常年在外的父母是不一样的。”
半夜带流浪猫去医院、潜水、摄影、海龟保育……钟意苦笑着摇了摇头。十七岁的阳光和大海,已经离她很远了。但毕竟是实实在在存在过、触摸过的事物,即使那个穿着沙滩裤的男人只能在回忆中冲着她招手,也是陆风行少有的,来自家人的支持。
“家人的鼓励与支持,让那个人拥有了向世界表露自己、坚持理想的勇气和底气,”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独自一人站在负责人和老师面前,那个孤注一掷的背影,像敲醒我的当头一棒,把我打得从床上睁开眼睛,重新站在电脑面前,修改我的志愿。她一定是上天派来告诉我,说我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永远无法假装看不见,或者背叛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如果不是她,我也就不会进入计算机系,也可能不会和我父母摊牌……总之,我很感谢她,我还想说,我……
台上的声音又顿了顿,钟意突然感觉脸庞发烫,连忙把脸埋进手掌里,剩下一条缝隙,偷偷向外张望。
这一张望,正正好好撞上台上男人搜寻第一排的目光,他看见她把自己埋起来,像沙滩上的一只小小的寄居蟹,于是他莞尔一笑。
“我还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台下爆发出剧烈的欢呼起哄,始作俑者陆风行退开两步,朝整个大礼堂的人用力鞠躬。
钟意清楚地听见了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声,打鼓一般密集而撼天动地,她放开两根手指,见到作乱后的陆风行正准备往台下走,在她身旁突然站起来一道干练的身影。
中年女记者举着小本子,推了推脸上厚重的黑框眼镜,另一只手端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话筒,不紧不慢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礼堂:“陆先生,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