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周不知道忠伯是否知道他和纪云景的关系,他下意识的尽量不和忠伯接触。
自从忠伯回来,整个府里气氛都严谨起来,连上蹿下跳的长风都稳重了不少。
这日,纪云景出去了一整天,到家后急匆匆回到主屋。
齐周听到纪云景回来了,兴冲冲来到主屋,却推不开门。
灯明明亮着,怎么把门插上了?
齐周拍拍门:“阿景,你回来了吗?阿景?”
屋里静悄悄什么声音都没有,齐周正疑惑着,有人把门打开了。
齐周抬脚准备进去,那人却堵在门口,压低声音道:“齐哥儿,公子已经睡下了。”
齐周:“刚回来就睡了?”
仆人:“公子回来一脸疲惫,东西都没吃就躺下了,想来今日累坏了。”
齐周从门缝看了一眼屋内,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依然静悄悄的。
“好吧,那我就不去打扰他休息了。”齐周记得纪云景是说过今天有应酬,顺便交代道:“你们备一点吃的,他半夜醒了肯定会饿。”
“是”
齐周转身走了。
仆人关上门回到卧室。
“他回去了?”
“是”
“可有怀疑?”
仆人摇头:“没有,只交代要准备点吃的,防止您睡醒了饿。”
纪云景端坐在桌前,右边侧脸上赫然一道伤痕,两寸多,已经不流血了,但红色的伤口依然很明显。听完仆人的话纪云景眼中的担忧被温柔取代。
说话间房门再次被敲响。
常哥带着大夫进来,大夫手脚麻利给纪云景消毒上药。
纪云景忽然问道:“会留疤吗?”
大夫想了一下道:“济世堂有一款无痕膏非常出名,防痕效果最好,公子可以买来使用。”
大夫走后,常哥调侃道:“我都不知你如此看重相貌。”
常哥本是随口一说,谁料纪云景却变了脸色。
常哥收起笑脸:“我开个玩笑,谁也不愿意破相,当然是能不留疤就不留疤。”
纪云景看向镜子:“留了疤,我就不像他了。”
常哥不明所以:“什么意思,不像谁?”
纪云景用手遮住伤痕,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不像……阿景。”
常哥看着纪云景迷惑不解,尝试理解纪云景在说什么。
也许是被雁儿和常哥的苦尽甘来影响,让纪云景内心的酸苦忍不住流露出。
“你觉得我和齐周相爱吗?”
常哥不知道纪云景想说什么,但仍然顺着回答:“相爱啊。我能看出来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你。”
纪云景垂眸,苦笑一声:“这份喜欢是我偷来的。”
常哥皱眉,越来越听不懂了。
“他从头到尾喜欢的根本不是我,是我这张脸,我长了张和他爱人一模一样的脸。他叫阿景也不是在叫我,我每听到他喊我一声阿景,我的心就疼一次。”
纪云景声音哽咽沙哑,含着无限痛苦。
“我每次看到这张脸,总是一边庆幸一边厌恶,它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在冒名顶替,我在窃取不属于我的爱。但是我真的……我真的很喜欢齐周,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我不想让他离开我,哪怕在他眼里我不是我,我是那个人的替身,我也能忍。”
常哥懵了,不可置信看着纪云景流出眼泪。
“你们……怎么可能?!”
“如果他看到我的脸有伤,反应过来我不是那个人,那他会不会不要我了,去找一个更像的?”
纪云景一想到这种可能就开始慌乱,“常哥儿,我想去别院住几天,等伤完全好了再回来。”
常哥还沉浸在纪云景说齐周把他当替身中不敢相信:“等一下,你是不是弄错了,说不定他喜欢的就是你,没有别人。”
纪云景摇头,神情恍惚:“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叫我阿景,抱着我惊喜交加,他说我跟他一个朋友长得很像,他当时的反应,那个人跟他绝对不是普通朋友。他从来没问过我喜不喜欢他,好像默认‘阿景’一定喜欢他。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炽热,充满爱意,是在看另一个人,我明明知道,还是忍不住动心,所以我再痛,都是我该受着的。”
常哥已经很久没见到纪云景如此伤怀的样子,心疼不已。
“就算他之前有喜欢的人,可是我看他对你也是真心的,为什么不直接问他?说不定是你误会了。”
“不!我不敢。他接受不了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是在欺骗自己,如果我一问,他醒了,我连替身都当不了了。”
常哥真的不忍心看高傲持重的纪云景如此卑微。
“那如果将来有一天那个人回来,你该怎么办,难道拱手将齐周让出去,到那时你更做不到!”
纪云景笑了:“看那时齐周悲痛的样子,那个人多半已经不在了,不然他也不会主动跟在我身边。只要我对他好,总有一天他能看到我,看到站在他面前和他长相厮守的是我。”
常哥说不出话了。
纪云景怅然:“我的心已经给他,收不回来了。”
常哥本以为他们是打破世俗在一起的有情人,没想到是两个被爱情折磨的可怜人。
爱会使人生出勇气,也能让人低入尘埃。
窗外,一张本就冷厉的脸此时黑得吓人。
常哥在想该如何安慰纪云景,门砰得一声被推开,齐周出现在门口。
“阿景你受伤了?”
纪云景一听到齐周声音,立马转身背对着门口。
齐周已经着急忙慌奔进卧房:“阿景你怎么样,哪儿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纪云景一只手紧紧捂着脸,转来转去始终背对着齐周,把齐周急得不行。
“你到底怎么样了?伤在脸吗,快让我看看!”
见纪云景躲来躲去,齐周火气上来了:“纪云景!再躲我真的生气了!”
纪云景一听,果然站在原地不动了。齐周一使劲,就把纪云景捂脸的手拽下来了,露出伤口。
齐周凑近仔细看了看伤口,心疼道:“疼不疼?”
纪云景观察齐周的脸色,见齐周满脸怜惜,没有别的情绪,稍稍放下心:“不疼。”
齐周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伤口旁边的皮肤:“怎么就伤了脸呢?”
纪云景连忙说道:“明日我就派人去买最好的药,保证不会留疤。”
齐周眼睛依然紧紧放在伤口上,随口应道:“嗯,这么帅的一张脸,要是留疤就太可惜了。”
突然想到刚才仆人骗他说纪云景睡了,齐周生气地打了一下纪云景:“是不是你交代他们骗我的?还睡着了。要不是我在园子里碰到大夫多问了一嘴,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纪云景握住齐周的手,温柔道:“对不起,我不该弄伤了脸。”
齐周:“少转移话题,你最不该的就是受伤了不告诉我!”
常哥看着两人的样子,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待在这了,默默退了出去。
明明是如此幸福的两个人,怎么会各怀心事呢?
常哥实在想不通。
纪云景为了不留痕,上药十分小心。
而齐周担心纪云景的脸因为伤口生冻疮,看着纪云景能不出屋子就不让他屋子。
但宫里的一道旨意,让纪云景不得不出门。
“我后天就回来,不用担心。”纪云景看着齐周给自己系大氅的带子,安慰道。
齐周知道这次护送贵妃出城祈福是皇上的旨意,不能违抗,但依然忧心。
“要不是时间不够,我真想给你做个口罩。”
纪云景:“口罩是什么?”
齐周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戴在脸上,可以挡风。”
“面具?”
齐周眼睛一亮:“对啊,你可以戴个面具,也能挡挡风。”
纪云景无奈道:“无端戴个面具,会遭人议论。”
齐周一想也是,只好放弃:“好吧,还好伤口已经结痂了,要不然这么冷的天,非长冻疮不可。”
齐周把纪云景送到大门口,左右看了看没人,快速在纪云景唇上亲了一下:“注意安全,我在家等你。”
长风牵着马抬头望天。
直到纪云景骑马的身影再也看不见,齐周才回屋。
他一边脱外衣,一边对着白杨道:“你去忙你的吧,我想睡一会儿。”
“是”
白杨刚走,背后又传来脚步声。
齐周以为是白杨去而复返,问道:“怎么了?”
没人回答,齐周回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忠伯?您找我?”
忠伯就那样面无表情盯着齐周,把齐周看得心里发毛,张嘴想继续问,忠伯开了口。
“你缠着公子到底有什么目的?”
齐周愣住:“什么?”
忠伯慢慢走近,声音冰冷笃定:“长风说你失忆了无处可去,为报救命之恩才留在公子身边。然而你根本就没有失忆,你在撒谎!”
齐周没想到忠伯一开口这么直接,而且说的还是他没办法反驳的事实,一时间慌了。
“我……”
“你为一己私欲玩弄公子的感情,利用公子对你的喜欢欺骗他,索要钱财家产,你真是卑鄙无耻!”忠伯越说越激动,恨恨指着齐周骂。
齐周急忙摇头否认:“我没有骗他!他给我的钱我都记着以后会还给他的。”
“那你也不是真心爱他的!你的爱人死了,然后你看到公子和他长得像,于是死皮赖脸缠着公子,把公子当成你爱人的替身。你太自私了!我们公子何等尊贵,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忠伯的一声声质问让齐周脑袋开始混沌,但仍凭着本能解释:“我没有,我找的就是他,我找的爱人就是阿景!”
忠伯上前一把抓住齐周:“我们公子不是你要找的人,你的爱人已经死了!这世上长得像名字像的人那么多,你找别人去!”
“不可能,阿景不可能死,他只是投胎转世了,我已经找到他了,我已经找到阿景了!”
齐周脸色煞白,心底某些被强行压制的记忆正在冲破大门涌入脑海。
爆炸声尖叫声陡然出现,齐周痛苦地捂住耳朵,一只沾满血污的手出现在眼前。
齐周的头像被炸开了一样疼,疼得他站都站不稳了。
一大片被主人刻意忽略的记忆蜂拥而至。
小白楼,受伤,医院,船票,咖啡。
石榴花……
“阿景…阿景……”
忠伯俯视着痛苦抱头的齐周,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但他必须这么做!
“你最好自行离开,否则……我不会放过任何伤害公子的人!”
忠伯说完甩手离开,独留被迫想起爱人离世的齐周。
白杨来送饭时看到齐周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吓坏了。
贵妃提前回宫,纪云景完成护送后迫不及待赶回家。
一进临风阁,空气中飘荡的药味让他产生不好的预感。
“谁生病了?”他问向最近的仆人。
“回公子,是齐哥儿感染了风寒。”
纪云景一听脸色巨变,直奔齐周的房间。
白杨一见纪云景,脸都吓白了。
纪云景大步来到床前,看到齐周脸色潮红,眉头紧皱很不舒服的样子,探手一摸,额头滚烫。
纪云景转头看向白杨。
白杨扑通一声跪下:“是奴才没有照顾好齐哥儿,公子恕罪。”
“我才离开一天,人就成了这样。”
阴沉愤怒的声音让俯首跪地的白杨瑟瑟发抖。
“昨日齐哥儿送您离开之后,说想睡一会儿,让奴才不要打扰。等奴才来给齐哥儿送午饭的时候,就看到齐哥儿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奴才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杨抖着嗓子把事情交代清楚,不断磕头认错。
纪云景从被子里把齐周的手拿出,搭腕把脉。
急火攻心,风寒入体,情绪不稳,心绪不宁。
怎么会这样?
“我走之后,他见过什么人?”
“不曾见过谁?”
“没见过谁怎么会急火攻心!”纪云景愤怒吼道,话出口又怕打扰齐周,闭眼努力克制了一下才继续问道。
“服了几次药?可有吃饭?”
“两次,每次只能喂进去小半碗,其他的都没喂进去。粥只昨夜喝了几口。”
纪云景看着齐周干得起皮的嘴唇,满眼心疼。
扔了大氅,洗干净手,纪云景用干净的布沾上水,一点点往齐周嘴唇上蘸。
齐周一直在做梦。
梦里他和阿景开开心心在一起,一转头阿景离自己好远,他朝阿景跑去,却怎么也跑不到跟前去。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阿景身上变成血色,血色越来越多,阿景倒在他眼前。
忽然,教授和夫人出现在阿景身边,他们抱着一动不动的阿景哭得撕心裂肺,指着齐周说:“是你害死了阿景!是你!亏我们对你那么好,你这个祸害!”
“对不起…对不起……”
床上的齐周闭着眼睛挣扎,嘴里不停说着对不起。
纪云景连忙抱住齐周呼唤他:“齐周,齐周……”
梦中的齐周眼泪越流越凶:“阿景…阿景…阿景……”
“我在,我在!齐周我在,你不要怕,你不要怕!”纪云景一遍遍将齐周的眼泪擦掉,温柔地在他耳边应声。
夜已经深了,纪云景从到家就寸步不离守在齐周床边,滴水未尽。
在纪云景一声声不厌其烦的答应中,齐周终于睁开了眼睛。
纪云景惊喜不已,但他怕吓到齐周,只轻轻唤了一声。
齐周看着纪云景的脸,视线非常模糊,沙哑地叫了一声“阿景”又重新闭上眼睛。
接下来齐周再没有挣扎哭喊过,安稳睡到第二日,烧也退了。
齐周醒后呆呆看着纪云景看了好久。
“怎么了?两天不见不认识我了?”纪云景轻柔地摸了摸齐周的脸。
齐周转头看向床顶,眼中蕴出眼泪。
纪云景转身端来药碗,哄道:“我们把药喝了好不好,喝了药才好得快。”
纪云景发现齐周醒来后像变了一个人,不说话,总是在发呆,自己跟他说话他只摇头或点头。有两次甚至躲开了他的亲吻。
纪云景有些疑惑,但只当齐周是生病不舒服,情绪低落。
他问过一次自己离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脱了外袄晕倒。齐周只说摔了一跤,风寒是昏迷时冻的。
纪云景半信半疑,但他不想逼问齐周,只能暂时揭过。
在床上躺了两天,齐周每每想起阿景在自己眼前倒下的场景,心脏就撕心裂肺的疼。
在浅水县躲避的疼,最终还是爆发了,再也由不得他逃避现实。
教授说得没错,是他害死了阿景。
如果没有他,阿景早就顺利出国,如果不是给他买花,阿景不会走出咖啡店遭遇意外。
他明明是想改变阿景的命运,到头来他才是把阿景推向死亡的罪魁祸首。是他对不起阿景,对不起教授夫人。
自责、愧疚、悔恨把他淹没。
“齐周。”
轻柔的声音将齐周拉回现实。
齐周看到这张熟悉的脸,逃避似的躲开目光,重新躺下:“我想睡一会儿。”
纪云景伸手帮齐周盖好被子:“好,我就在这陪你。”
齐周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纪云景没回家时常哥和雁儿来看过齐周,纪云景回家后就把其他人挡在了外面,不让他们打扰齐周休息。
所以当常哥儿和雁儿再次见到齐周的时候,被齐周憔悴消瘦的样子惊到了。
“真是病来如山倒啊,得赶紧补补。”常哥儿关心道。
雁儿热心道:“我去厨房给你炖汤。”
齐周感激地笑笑。这是几天来齐周露出的第一个笑脸。
常哥儿和雁儿走时,齐周看到了门外一片白。
“下雪了。”
纪云景见齐周望向门外,想着齐周在屋里也憋坏了,于是提议道:“我们去阁楼看雪好不好?”
齐周点头。
纪云景亲自给齐周洗漱穿衣。
齐周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头发已经可以束在头顶,一身锦衣,穿着兔毛大氅,长身玉立,活脱脱一个古人。
雪花扑簌簌落下,园子被染成了一片白,偶有树枝承受不住积雪,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真好看”齐周喃喃道。
纪云景替他拢了拢衣服,随即吩咐长风取来纸笔。
“我帮你把这幅雪景画下来。”
纪云景那么专注,那么真挚。
齐周静静看着他作画。
忠伯说得对,齐周,你不能这么对他。
仅仅因为长得像,你就擅自把感情投射到他身上,对他太不公平。
“对不起”
“嗯?”
齐周声音太小,纪云景听不清楚。
“我不能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