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能,我能。”
钱渭眼神冰冷而坚定,岑乐自愧不如。
“钱掌柜昨晚托付我有事去清荷居寻你,似乎已经发觉不对劲。”
钱渭点头:“昨夜他喝了一壶就有些糊涂了,按他的酒量不至于。我想着或许是下午已经喝了不少的缘故,未曾想真中了毒。”
岑乐陷入了沉思。他们自黄山到杭州,一路上并无奇怪的事情发生。眼下避毒珠不见了,倘若不是翎儿晚上做的手脚,那问题便出在桂花楼。
翎儿端了碗米糊回来,滚烫冒着热气。天热,少女来回跑了一趟,如成熟的桃子般的脸颊泛着红晕。她用调羹来回搅和米糊,想凉得快些。
岑乐与钱渭对视一眼,还是岑乐开了口。
“翎儿,昨日桂花楼里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翎儿翻弄调羹的手不停,手势轻柔,甚至没有碰到碗壁发出声响。
“先生不担心是奴婢害了公子?”
这样的推论合情合理,别人想到了,翎儿当然也想得到。她没有避讳,语调轻快,带着一丝戏谑。
岑乐听完展颜一笑,似乎更加放心了。他耐心道:“姑娘只需讲明桂花楼发生的事,在下自有判断。”
翎儿搁下滚烫的碗,让它自然放凉。一对水汪汪的眼眸滴溜溜一转,她娓娓道来。
“昨儿上午,公子巳时才从岑先生房里出来……”
岑乐脸皮薄,赶紧向少女使了个眼色。他与秦思狂一路上没把翎儿当外人,但自己跟钱渭到底没什么交情,闺房私话的哪能见谁都说。
然而对方只当没瞧见,接着道:“我问公子要不要用早膳,他说用什么早膳,桂花楼有的是琼浆玉液、山珍海味。”
郑晓风刚满二十五岁,过个生辰大张旗鼓,几乎惊动了整个杭州府。桂花楼上下三楼每张桌前都坐满了客人,女儿红、竹叶青一坛坛上。
秦思狂嘴上说带翎儿去蹭酒喝,但到底是体面人,该表示的诚意一分不少。
“公子说郑晓风风流好色,金银对他无用,送幅美人图与他最好。”
掌柜把铺子里所有的仕女图都亮了出来,秦思狂待了两刻,挑来拣去选了一幅仕女浣纱图。
“那幅浣纱图有何过人之处,画中女子最美?”
“奴婢不通文墨,不知。”
他与翎儿进到桂花楼,招呼他们的是郑晓风的叔叔郑奕。平日郑晓风醉生梦死,桂花楼都是由郑奕打理,说他是桂花楼真正的掌柜不为过。
郑奕不认识秦思狂可听过集贤楼玉公子的大名。秦思狂自报家门,问起郑公子何在,他有一份礼送上。谁知郑奕面露难色,眼睛瞥了眼楼上,答复说略有不便。
酒楼里客人近百人,吵闹无比。即便如此,三楼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依旧时不时引人侧目。
里头男女嬉戏打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听得人浮想联翩。软红千丈中有此瑶池仙境,多少愁苦都消散在衣珠粉香里。
玉公子憩在青楼的次数比睡在自己床上多,这种程度的闺阁香艳岂能放在眼里。
他笑说无碍,让自己的婢女送去就是。郑奕陪他喝了两杯酒就忙去了。
翎儿二八年华,艳若桃李,人甜,嗓子更甜。
——奴婢奉集贤楼玉公子之命前来恭贺郑老板大寿。
她一叫门,不多会儿门就开了。她眼里见到的比听到的、想到的绚烂百倍。
刺鼻辛辣的烈酒气味混合着香粉的甜腻扑面而来,房中榻上一年轻男子衣衫不整,觚中酒水自上而下滴落在他下颌,顺着脖子浸了满胸。豆蔻染红的指甲在那略显单薄的身体上拂过,不知是谁的榴齿朱唇吮去了他胸膛上的烈酒。
翎儿出身凤鸣院,早已见怪不怪。
外面的人看来甚是离奇,因为她一进去,房里的燕燕莺莺鱼贯而出。
“你与郑晓风说了什么?”
“刚替公子送上画外面就有人砸门,没来得及说话。”
“砸门?”
咣咣砸门声震天响。房内唯有翎儿和郑晓风两人,翎儿只好去开门。外头是一个年轻的妇人,原来是郑晓风的妹妹郑清月。
郑清月从湖州赶来,本是趁哥哥生辰探望他。哪知一进桂花楼满耳满眼都是兄长的骄奢婬逸,再看叔叔郑奕忙碌辛劳,白头发都添了不少,顿时怒从心底起。
兄妹二人一开始仍假装客气,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郑晓风厉声责骂妹妹,他是哥哥,何须一个出了嫁的女儿来指责。郑清月泪洒当场,拂袖而去。
郑晓风更是怒不可遏,将面前的酒器尽数扫倒在地。翎儿见他脸色沉鸷,一幅要吃人的模样,赶紧放下画匆忙告退,回到楼下却不见秦思狂踪影。
她上下寻了一圈,最后竟然发现秦思狂和郑清月在桂花楼外交谈。玉公子不改怜香惜玉本色,好言安慰哭泣的女子。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郑清月向秦思狂福身行礼,翩然离去。玉公子随后回到桂花楼,拉着翎儿坐下,笑曰好酒好菜不可辜负。
翎儿惊讶于秦思狂爱管闲事,他则解释说自己本在喝酒吃肉,忽听楼上吵闹,接着一少妇气冲冲跑下楼。秦思狂认得她,两年前冯立娶妻,九爷带他去喝过喜酒。既然是熟人,他就追出去劝慰了几句。
岑乐叹了口气。听到此处,他已经知道秦思狂和郑清月说的话,无非是让她去西湖边的酒楼茶馆找自己。
“依你所言,”岑乐喃喃道,“桂花楼里无人有机会向他下手。”
秦思狂没喝醉,没与人亲热过,不可能丢了避毒珠。除非是他自己给出去的。
等等!
岑乐倏然如遭雷劈,一下想明白了。
翎儿见他表情惊愕,不禁道:“先生可是记起什么了?”
“青岚……”
“什么?”翎儿没有听清他的呓语,追问道,“谁?”
岑乐哑然道:“他在剪云山庄把避毒珠给了韩青岚。”
韩青岚在黄山的所作所为惹得二哥大发雷霆,颜芷晴会派翎儿前来也是拜他所赐。秦思狂没想到幼弟竟然想出□□田澜的法子,甚至在男人房里过了一夜。身为哥哥,嘴上再硬气,心里到底担忧得很。有了避毒珠傍身,秦思狂才能安心让韩青岚带田澜北上。
翎儿皱了下鼻子——岑乐说得合情合理,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以三少的脾气,他不会收下那颗珠子。”
秦思狂这趟出门本意是要去汉阳的,路途遥远,凶险未知。韩青岚向来敬重哥哥,不免为其担忧,怎会愿意收下兄长防身的避毒珠。
“嗯?”岑乐失笑,“姑娘似乎很了解青岚。”
“先生难道忘了,奴婢与三少曾结伴同去历城,一路上多少有几分了解。”
确实,秦思狂甚至动过心思,想叫韩青岚收了翎儿。
桌上的米糊凉得差不多了,翎儿端起碗吹了口气,对岑乐欠了欠身:“有劳先生。”
岑先生心领神会,掀开被子,将秦思狂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他从未见过这人如此安静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他在人耳畔低语,梦中的秦思狂听见有人呼唤,挣扎着睁开眼,迷蒙地望着岑乐,不知认出他没有。
秦思狂勉强吃了几口喂到嘴边的米糊,眼皮支撑不住,再次阖上了眼。
岑乐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汤渍,随后将他的手攥在自己掌心。前日清晨他俩五指交握,相互较劲,谁也不肯示弱;而今那人却能让他随意揉搓,全无反抗之力。
翎儿见往日处变不惊的岑乐忧虑重重,心头一酸,忍不住道:“天底下敢对公子动手的人不多,先生不用过于担心。”
岑乐勉强一笑,叹道:“是啊……”
翎儿收了碗,起身道:“那劳烦二位看着公子,奴婢去打水。”
钱渭许久没说话,背着手目送她离去。
他身形不算高大,亦不健壮,乍一看身无四两肉。可是不做店小二跑堂的时候,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什么都压不弯他的腰杆。
沉默了一会儿,钱渭冷不丁冒出一句:“小姑娘厉害得紧。”
岑乐笑道:“那是自然,否则颜芷晴也不会委她重任。”
若没有些能耐,翎儿如何在太仓州集贤楼眼皮子底下足足潜伏了五年,在济南更是岑乐和秦思狂在旁都敢动手。
“钱掌柜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钱渭眼皮都没抬,冷冷一笑:“至多七分真。”
岑乐点了点头,君子所见略同。
他昨日在六和堂见到的郑清月温婉世故,与翎儿口中被气哭了的女子相去甚远。况且,郑清月非常笃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岑先生,仿佛早就认识他。
翎儿会撒谎无非是两个人教的,一是秦思狂,二是颜芷晴。
钱渭道:“江南的青楼多多少少都与颜芷晴有所牵扯。郑清月承诺你,若能替她拿回另一支筷子,以后杭州的烟花之地随你进出,足见桂花楼跟颜芷晴交情不深。”
要是颜芷晴做的局,给自己外甥下毒,继而找桂花楼的麻烦——不无道理。
岑乐笑了笑,原来钱掌柜时刻注意着茶楼里的一举一动,自己和郑清月说的话,他都听着记着。
“其实方才她的话倒是点拨了在下。放眼整个杭州,敢动玉公子的人没几个。除了翎儿,还有谁与他有仇?”
钱渭眨了下眼:“温询询。”
“四公子仍在杭州?”
“前天你们和他前后脚进城,此刻应该还在金玉斋做客。”
岑乐瞄了眼床上人发白的脸色,秦思狂和温询询之间的纠葛错综复杂,说不清道不明。今次之祸难说是否与此有关。但是温询询不知道秦思狂把避毒珠给了韩青岚,所以一定不会用下毒的法子,对他而言是无用功。
二人商量了一番,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当务之急是要替秦思狂寻求解毒之法,可是翎儿的话无法判断哪句真哪句假,也就很难寻找下毒之人。
翎儿打了热水来,沾湿了帕子给秦思狂擦脸。在面上细细抹了一遍后,她洗了遍帕子,拧干再拭净颈子和胸膛上的汗。
少女服侍得仔细,岑乐不是外人,看得目不转睛。
屋里清醒的三人各怀心思,良久之后,岑乐忽然道:“在下以为还是应当去一趟桂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