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星也朦胧,月也朦胧,洒下窗前淡淡光,照着屋中人的梦。
耳边有小虫在呢哝,还有溪水涓涓,梦里梦外,已然分不清,只觉迷迷蒙蒙之中,许多杂音在脑海里变幻,最后化作一声声细软绵长的喵叫。
好像猫儿的声音。
她在高塔上听过,那是一只纯白的猫儿,也不知如何上来的,陪她玩了一会便消失不见,许是太无趣,没找到它要的伴儿。
可尧窈依然记得,在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候,一只看起来很是修长俊美的白猫给她带来过短暂的快乐。
是那只猫吗?
怎么可能。
猫不远行,何况千里之外。
她也不想远行,但留在原地,更无出路。
王姐过得太苦了,他们都在逼她,等着她认错,等着她让出位子,帮她的人太少。
尧窈滚动眼皮子,已经醒了好一会,只是迟迟不愿睁开,直到又是一声唉唉的猫叫,听着好像很委屈,似乎饿到了,或者遇到困难了。
素来心软的小姑娘不得不掀开眼皮,穿上衣裳起身去往窗边,推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窗缝看向外头,四下张望,只见一团毛茸茸黑黢黢的身影窜进花丛里,转瞬没了影。
尧窈心想,即便是猫,也绝不是白色的。
这时,本该早就歇下的秀琴也从房里走出来,见尧窈探出脑袋,快步到窗前,面上露出几许忧色。
“殿下有没有看见一只虎斑猫,大概这般大,”秀琴用手比了比,有点着急,“几个月的小猫,瞎了一只眼,可怜得很,若是在外面乱跑,闯入了哪位脾气大的主子宫里,不小心得罪了贵人,那可就遭罪了。”
尧窈被秀琴几句话说得心也跟着揪起:“他们会打死它吗?”
“那可不,这宫里讨厌猫猫狗狗的可不少,有些人更是看不得,看到了必然要弄死的。”
月光昏淡,秀琴那张在暗光下显得有些瘆人的脸,将尧窈的心揪得更紧,仿佛一扯就疼得厉害。
“那你可不可以收留那猫,它眼睛不好,跑慢了,被人捉到就不好了。”尧窈对猫的感觉,更像是弱者对更弱者的同情。
“殿下别急,奴婢先找人打听,看那猫往哪跑了,再想办法。”
秀琴说着就摆手让尧窈拉下窗子,赶紧回去歇着,省得吵醒了明姑,又要以为她使坏了。
她倒不是怕明姑,而是不想多生事端,自己也累。
明姑后半夜睡得沉,没人在她耳边大吵大闹,是不那么容易被吵醒的。
尧窈惦记小猫,躺回床上后再没怎么睡,闭着眼,脑子里却闹哄哄。
天边泛起鱼肚白,明姑雷打不动地这个时候起来,简单梳洗过后进到内屋,掀开床幔,见姑娘已经睁了眼睛,愣愣望着床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小小年纪,怎就那多的心事要烦。”明姑轻手抚过小姑娘微微拧起却不自知的眉心,笑着把她拉起。
上好黑缎般丝滑光泽的长发随着尧窈起身的动作披散下来,明姑靠得近,只觉一股清雅迷醉的幽香袭来,莫说男人,她一个女人闻了都受不住。
不过,皇帝乃天下之主,非寻常男人能够比拟,光凭姿容和身段就想博得皇帝的欢喜,怕还是不够。
可皇帝坐拥天下,与生俱来的地位和财富,想要什么都是伸手即得,她们又该如何不动声色地示好呢。
毕竟,最珍贵的夜明珠,她们已经送出去了,可也只换来一夜,离那夜过去已经快半个月,小厨房都建好了,皇帝却再没有来过。
明姑暗自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皇帝喜欢主动的姑娘。
上回姑娘偷溜到皇帝宫中,倘若没来葵水,是不是就成事了,那里可没有糟心的汤药,以皇帝看着就结实精壮的身体,一击就中也不是不可能。
男人不要也罢,她们要的是男人优良的种子。
明姑几下思量,想着要不要姑娘再扮作小侍从去皇帝那里增进感情,但到底还是心里抵触,仍迟疑不决。
“姑姑,你还是帮我修修发吧,你这么扯着,我有点疼。”
小姑娘软软的声音将明姑从思绪中拉回,她立马松了手,用梳篦轻轻地梳理,满含歉意道:“怪我走神,扯痛姑娘了,修修也好,不过剪也剪不到哪去,我看着办。”
头发够长,能梳的发髻也多,姑娘家谁又不爱俏呢。
明姑生了双巧手,学什么都快,自己几下琢磨,将尧窈的发尾剪到齐膝盖窝,又把她额前的刘海修了修,轻轻薄薄地盖在额前,与眉头持平,整个人看着愈发清爽了不说,更衬得眉下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愈发灵动纯美。
头发修剪好了,明姑给尧窈挽了个美美的留仙髻,选了与衣裙相称的鹅黄发带一圈圈地绕着绑在发髻末端,并在后头打了个漂亮的结,且落下两根垂到脑后。轻风一拂,发带扬起,拂过姑娘耳后颈侧,当真是弱柳扶风,仙姿秀逸,笔墨一挥,即可入画。
秀琴端着糕点进屋,就见坐在妆囡台前的姑娘转过头,明眸善睐,笑看着她问:“秀琴姐姐,你看我美不美?”
当真是个面皮厚的不知含蓄为何物,可美也是真的美。
秀琴目光闪了闪,差点走不动路。
这样的姑娘,要么被男人捧在掌心,受尽万千宠,要么困于囚笼,沦为玩物。
出于私心,秀琴自然希望这位小公主是前者,毕竟她被皇帝指给了尧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位小公主好,她才能好。
趁着明姑出去清洗,秀琴递了点心给尧窈,立在小姑娘身侧弯腰轻声道:“殿下,奴婢打听到了,那猫倒是个胆大的,跑哪里不好,居然跑去了崇仁宫,那里到处是拳脚了得的侍卫,就连扫地的宫人都有几把刷子,这猫进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据秀琴这些年伴君的经验,皇帝可不是怜香惜玉,有爱心的良善之人。
早年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百姓饿死街头,时任太子的皇帝就存过捕杀各地流浪动物,送到西北缓解灾荒的念头,也为缓解人畜矛盾。
那时的宠妃养了好几只猫狗,听说了这事,脑补过度,以为太子是在针对她,警告她,当即不乐意,使尽浑身解数,将枕头风发挥到极致。那时的皇帝被宠妃伺候得舒舒服服,并鬼迷了心窍,将太子痛批一顿。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太子身上都背负着皇帝亲自冠上的乖张暴戾的恶名。
后来,为了除掉这个恶名,赢回臣民的拥戴,太子做出了多少努力,一次次亲赴战场击退北方蛮夷,好几回九死一生,其中的血汗艰辛,又有谁能懂。
皇帝纵然不是个好人,但他确实是个好皇帝,他比谁都希望大晟国祚永存,百姓安居,江山永固。
越是了解,秀琴越为皇帝感到心疼,一瞬间,她动了个念头。
“姑娘,我们一起去找猫可好?”
尧窈正安静吃着糕点,听到这话,她掀了下眼帘,有些为难:“我不能再去了,皇上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就会发火,狠狠地咬她,咬得她身上没一块好肉。
她喜欢他温柔地亲她,而不是咬。
“可你不去,万一那猫跑进皇上寝殿冲撞了皇上可如何是好,才几个月大,兴许还没断奶,又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多可怜啊。”
是啊。
她不也是可怜的猫儿,被大巫关起来,一到试药的日子,浑身剧痛难忍,那种感觉像是被人抽筋拔骨拆了重塑,可疼痛过后,四肢完好,一点事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救,我试试吧。”
这种事,明姑是不可能答应的。
秀琴叫尧窈按着她的说辞,做些东瓯特有的点心给皇帝送去,就当是皇帝允她私建小厨房的回礼,绝口不提猫猫狗狗。
这个理由不仅正当,而且十分合乎情理,明姑很是赞同。
“姑娘懂事了,想得比我还要周全,我这就去做几样点心,姑娘趁热送过去。”
这回有了理由,光明正大地送,尧窈不用再扮作小侍从,一身鲜嫩的鹅黄襦裙,随秀琴去往崇仁宫。
尧窈出宫的消息报到德妃这里,德妃一脚踢开给她捶腿的宫人,一声冷笑。
皇帝最不喜轻浮浪荡的女子,尽管上赶着去,她倒要看看,这小公主能闹出个什么来。
她就不信,皇帝当真会为了一个外邦女打破自己经营多年的好名声,学着昏君先帝那般为女色所迷,在史书记上不光彩的一笔。
尧窈这回再来崇仁宫,真心是为了找猫,见不见皇帝,倒是其次。
不过,如果见到皇帝能让她们更快地找到可怜的小猫,见一见也无妨。
秀琴是个有经验的,专门循着墙根草丛这些易于躲藏的地方找起,还拿出备好的小鱼干,走几步丢一点,试图引出贪吃的小猫。
走着走着,秀琴忽觉背后没了声音,心头一紧,蓦地转身,只见一旁的矮树下,小姑娘从食盒里拿了块鲜肉糕,蹲下身子递给扒着她裙摆嗷嗷叫的黑灰条纹小猫。
那猫左眼破了个窟窿,周遭流着混血的脓水,红红黄黄的,形容相当可怖。
“就是这猫,你先哄住它,别让它跑了。”
这猫伤得很重,需要尽快治疗,不然左眼彻底烂掉,毒血症发作,小命也难保。
然而秀琴感到更新奇的是,这猫被人伤得如此严重,应该极其怕人才是,不然也不会叫她一通好找,可尧窈一来,猫就出现了。
难不成这些小玩意也爱美色,亦或那块肉糕的魅力太大,豁出去小命也要尝尝。
小猫似是饿极了,无奈嘴巴太小,再饿,也只能小口小口地吞吃。
尧窈也不碰它,极有耐心地哄:“慢慢吃啊,不够还有,吃完了,我们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话音刚落,只听到不远处一声大喝,“什么人在那里,皇宫禁地,也敢乱闯。”
秀琴见小猫缩了身子,肉也不吃了,要跑,急忙扑上去,然而已经慢了一步,小猫一个跳起,遁入草丛里,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巡逻的宫人这时候也已赶到,第一眼看到秀琴,不觉愣了下:“你怎地在这?”
秀琴一脸镇定地将散落在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笑着道:“来这里还能为何,自然是求见皇上。”
这下子,不想见也要见了。
尧窈下意识将被猫啃咬过的肉糕放回食盒里,心里不知道有多遗憾。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皇帝,只想带走可怜的猫猫。
在去皇帝寝殿的路上,秀琴伴在尧窈身侧,犹在小声叮嘱:“殿下您可千万别在皇上面前提到猫。”
秀琴是真的想救这猫,尽可能地杜绝各种潜在风险。
小姑娘乖顺地垂着眉眼,低低地应了声,内心却是若有所思。
她们到达寝殿的时候,皇帝还在前头正殿同臣工们议事。
工部近三年的账目在皇帝紧盯之下已经彻底清算出来,其中有一百二十多笔款项去向不明,本子上记载的是用于各地工事,可皇帝派亲信去到各地查探,并未查到这些工事的存在,且这些数额与报到户部的拨款对不上,单看一笔好像不多,但这一百多笔加起来就相当惊人了。
皇帝卷了账本就是一掷,本子落到跪在最前头的顾阁老脑袋顶,官帽随着本子掉落下来,机要大臣的尊严也随之落地。
“三年了,这么多笔虚账,欺上瞒下,经了哪些人的手,入了哪些人的口袋,你们都不看不查吗?阁老如此好做,朕在外头随便抓一个,何必花大钱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
“皇上息怒。”
几名大臣纷纷伏着身子,叩头谢罪。
有事没事就是叩头,叩头有用,国库早就丰盈了。
皇帝如今看谁都是该收拾的可恶样子。
“朕息不了,不掉几个脑袋,你们脑子何时能清醒。”
闻言,臣工们大骇,缩着脑袋,一个个丧气极了,再也不复人前的显赫风光。
容渊指着只顾叩头默不作声的顾阁老:“你来说,砍谁的脑袋,还是都砍了。”
大晟人才济济,这一批没了,再提拔新的,总有用得称心的。
“臣、臣,”身为太后嫡亲的弟弟,顾阁老何曾如此狼狈过,支支吾吾,半晌发不出更多的字。
“你们都是父皇留给朕的股肱,朕打从心底相信你们,放心将朝政交给你们打理,可你们又是怎么回报朕的,朕御极三载,国库比照先帝在位时不仅没增,反而仍在减少,工部还只是冰山一角,若查到税收这块,你们还会给朕多少惊喜呢。”
皇帝语气越是平静,大臣们越是不安。
“说吧,这么大笔窟窿,你们打算怎么填,说不出来,那就在这里好好地想,再想不明白就点兵点将,一天点一个拖出去砍了。”
皇帝是真的气大了,机要大臣说砍就砍,还一天一个。
邢太傅正要开口,皇帝一记利刃般的眼神杀过来,太傅一个哆嗦,闭上了嘴。
皇帝威仪一日比一日更甚,比之开创盛世伟业的太祖,竟是不逊多少。
回到寝殿,才入得内室,容渊仍是不解气,一脚踢翻身旁的凳子,发出哐地一声响。
尧窈正吃着宫廷御制的雪花酥,陡然听到巨响,手上一松,雪花酥掉落在地。
秀琴一旁看着,连忙拿出帕子收拾,皇帝爱洁,可不能让他瞧见了。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皇帝大步走过来,厉眸一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皇、皇上。”秀琴磕磕巴巴跪地请安。
“收拾好了就下去。”
皇帝面色说不上好看,甚至隐隐有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戾气,秀琴心头瑟瑟,这时候也顾不得尧窈,提着裙摆快速退出屋。
小姑娘嘴角沾了雪白的细须,花猫般有点滑稽,她自己也不在意,取出帕子一点点地擦拭,如上回那般没怎么在意皇帝的存在。
容渊立在原处,未再走近,一脸漠然地睥睨嘴脏了都显得有些可爱的小姑娘。
“朕未召你,你为何来?”
换一个人,早就被皇帝撵出去,再也不许踏入崇仁宫半步。
尧窈也是敢,对上男人异常冷厉的双眼,歪着头问:“皇上又不高兴了?”
皇帝是个奇怪的人,每回见到他,总没个高兴的样子。
天底下,唯眼前的女子敢这么直问天子,也亏得她是外邦女子,他可以将她的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归结为不懂规矩,不然,就是个被拖出去的命。
“朕若不高兴,你又该如何?”男人面色不善地问,先看看这小妇如何回答,再行处置。
尧窈略一沉思,打开桌上的食盒,拿出一块肉糕,双手奉上。
“皇上吃点好吃的,自然就高兴了。”
然而皇帝并没有被小姑娘的话打动,而是一眼不错地盯着那块肉糕上明显被啃过的缺口,额角青筋若隐若现。
“尧氏阿窈!”
你怎么敢。
尧窈顺着男人的目光往下看,顿时僵了下,讪讪收回手,把肉糕放回盒子里。
“这糕被我吃过了,我再拿一块。”
好在,忍住了,没说是被猫啃的。
“不必了,这种好东西,朕吃不起。”容渊略自嘲道。
一想到那么大笔的亏空,再可口的食物,容渊都难以下咽。
肉糕不便宜,可也算不得多贵的东西,皇上怎么会吃不起。
尧窈眼里透出一丝迷茫,可仍是顺着皇帝的话,十分大方道:“没事儿,我吃得起啊,可我吃得不多,皇上帮我吃点可好,就当我请皇上的。”
略带稚气的话,不知为何,软化了皇帝内心一角,因为他知道不会有第二个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了。
容渊心头郁结的怒气渐渐散去,他走到桌边坐下,并未动食盒里的吃食,只盯着小姑娘道:“可朕还是不高兴,光吃无用。”
她主动来惹他,那他就要看看,她如何让他高兴起来。
尧窈心想皇帝真是个没福的,这么香的肉糕都不碰,那他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乐趣。
一想到乐趣,尧窈思绪一滞,有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里乱撞,呼之欲出。
“姑姑跟我说,要开心,就要做好事,越多越好,只有得到别人的感激和认可,你才会感到人世间还是美好的。”
容渊听后嗤笑了声:“朕做的好事,还少了。”
拿自己私库的钱,贴补了国库多少回。
尧窈沉默了下,又道:“对人好,是本分,是应该的,因为他们也有可能帮助我们。”
容渊听出点小姑娘的话外之音,扬眉道:“所以,朕该对谁好?”
一问就问到正题上了,尧窈来了精神,不自觉地凑近男人。
“万物皆有灵,皇上要是愿意救助这世间除人以外的生灵,神仙在天上看着,也会称赞皇上的。”
雪白小脸似剥了壳的鸡蛋滑嫩无比,这么近距离的对视,也寻不到半点瑕疵,樱粉小嘴一张一合,鼻间呼出的气息香香的,甜甜的。
皇帝倾身,对着那张诱人的嘴儿,吻了上去。
饶是看尽美色的帝王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主于男人而言有着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一旦靠近便忍不住地被她吸了又吸,直至沉沦。
此时的容渊并不想听小姑娘的胡言乱语,只想一次吻个够。
尧窈被男人用力地圈进怀里,两手无处可放,犹在往外挣。
她有更重要的事做,不想在这耽搁时间。
就在屋内气氛骤燃,快要失控的时候,忽而耳边传来一声细弱的绵软的叫声。
尧窈双眸圆睁,猛然使劲推开同样受到干扰而松了力的男人。
二人几乎同时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瘦瘦小小的虎斑猫缩在墙角里,惨兮兮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