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半仙控制不住火势,火苗从袖口蹿出就要点燃袖摆,拂尘从旁伸来卷住他的袖子,连同整条手臂一起勾住,往下一拽,把王半仙拽得摔个大跟头。
正是李霄。
王半仙被烧得皮开肉绽哪里还有心思顾全大局,就地一骨碌滚了好几圈,压着手想把火苗灭掉,谁知火苗不仅没有熄灭,反而愈烧愈烈,再烧下去王半仙整条手臂都要被烧焦。
这下连李霄都有些傻眼,“这火熄不掉,你到底洒了什么玩意在手心里?”
王半仙滚了一身灰,道袍白烟滚滚,连哭带喊嚷道:“真他妈的活遭罪!我就抓了把磷粉,以前从来没有出过事,难不成是祖师爷要收我!”
王半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李霄实在不忍心看他一把年纪遭罪,来不及多想,低声道:“对不住了。”
李霄蹬腿一脚把王半仙从祭坛上踹了下去。
王半仙从万丈高空落下,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方才还叩拜的信徒吓得手一哆嗦把香插进了前面人的领口,王半仙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中落进了黑水河,激起几道骇浪。
这一幕变故来的突然,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待到风平浪静,桃木剑浮出河面,王半仙从河中探出头来,要沉未沉,挣扎着挥舞双手喊到:“救我!当家的救我!快点捞我!我不会水!”
根本不用等陈树发号,方才王半仙甫一落水,鱼老三一瞧见当即急得不行,早已遣来几个水鸟撑起小舟来救人。
王半仙这只落汤鸡被捞上岸,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祭坛。
祭坛上,清秀的小道士俯瞰众生,一甩拂尘,睥睨道:“何方宵小胆敢盗用本座名讳,还不赶紧从这位道长肉身出窍?再敢为祸人间,本座打去你的修行。”
鱼老三刚把王半仙扶起来,李霄救场的话刚一传到众人耳朵里,王半仙心里叫苦不迭,推开鱼老三的手,朝他撇撇嘴,怪叫一声,魔怔一般掐住自己的脖子,东倒西歪一阵折腾,一连撞开好几个水鸟,鸡贼地挑了个人多的船舷猛地撞去,哇一口吐出脏水,这才气息奄奄倒在地上。
众人被他唬得不知所以,万花镜后头那人又道:“小道士不厚道。”
王半仙慢慢地从甲板上爬起身来,迷茫的眼神环视一周,继而像是茅塞顿开,朝祭坛咕咚跪下连磕响头,大声道:“多谢黑水娘娘救贫道一命!黑水娘娘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李霄在台上谦虚地摆摆拂尘,示意毋需多礼,王半仙拱手作揖道:“请娘娘赐吉!”
王半仙刚被捞起来,脑仁浸着水还没有干。经历几番变故还能咬牙把这出戏唱下去已是王半仙的极点,问题是他只顾着按部就班演下去,忘了现在打着黑水娘娘旗号的是个冒牌货中的冒牌货!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河神应该询问百姓有何心愿,混迹在富户中的钉子这时稽首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下来伴随着“神光”现世,娘娘留给百姓一句祝愿,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退场才对。
李霄没有参与过祭神,根本不能让她多说话,王半仙直接跳到收尾降神光。
折子炮一直揣在他怀里,别说被水泡过,就是还能用,众目睽睽之下要如何使得李霄不露馅?
果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常遇打头风!
王半仙恨不得抽自己嘴,人群中议论声又渐渐大了起来,大家都在说今年的祭神怎么和往年不一样,黑水娘娘也十分古怪。
陈东海咕咚跪在王半仙旁边,朗声道:“娘娘不愿赐吉与我等,还请娘娘勿怪,每年请娘娘现身,并非我等贪心不足,实望娘娘能庇护两岸土地,我等愿年年供奉,岁岁祭拜,请娘娘恕罪。”
王半仙一咬牙,心道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跟着陈东海道:“往年我等擅自做主请娘娘出仙府,实属大不敬,请娘娘恕罪。”
陈树捋了捋胡子,藏在人群中的水鸟钉子顺着两人的话风跪地叩拜,带动身边不知情的百姓也跟着下跪祈愿,有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人群瞬时间乌泱泱跪成一大片,场面蔚为壮观。
蒙在鼓里的百姓大多都是穷苦庄稼人,偶有少数地主老财都聚在望江楼上坐着,丫鬟小厮伺候得周到妥帖,压根犯不着为着几亩地求神拜佛,来这不过图个乐呵。
百姓们虔诚祷告,声音一茬盖过一茬,比之长江水过而不犹。
“娘娘,希望我娘的病早日好,信女愿意折寿十年来换家母平安。”
“娘娘,俺家里那口子被工头克扣工钱,还联手他二叔把俺家家当给卷走,您显圣弄死他们这起黑了良心的。”
“娘娘,我家两亩薄田被县老爷划给了他舅爷,我爹告上衙门反被打死,您显显灵给条活路。”
……
铺天盖地的愿望像一只只手扯住李霄,把她拽得喘不上气,不由往后退,可底下是深渊,四面八方都是把她当成神明的百姓,她无处遁逃。
李霄站在万人头顶,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白漳当年被推着坐上宗主位时的无力。
我救苍生,谁救过我那含冤的兄长?他死时不过十七,没有看过青山绿水,也没有来得及向心爱的姑娘道一声你真好看,他被裹挟在权势更迭的洪流中,被挫骨扬灰,连一个衣冠冢都没有立下,更没有吃过一口人间香火。
李霄扬起拂尘,向众生道:“当立三千三百善,来生好运。”
王半仙大出一口气,连忙应声道:“多谢娘娘指点。”
陈树屏开左右,走到众人前方,对祭坛方向作揖道:“请黑水娘娘赐薄面观赏皮影戏,我等以酬天地。”
李霄应声颔首,席地打坐,抬手示意开场。
蹡蹡哐哐的声响自客船后响起,一艘张灯结彩的货船驶入众人眼线,绕着祭坛开始巡河,罗帷飘绕掩映下何小川戴着乌木面具从戏台后步出,身着一袭紫金蟒袍,手持龙头大刀,高声唱到:“天命不允英雄冢,哪里应吾马革裹尸还。来来!都随吾共饮一杯再战沙场!”
何小川大袖一挥,皮影飘落坠地,十几个小将装扮的纸人站起来与何小川一同唱念做打,热闹非凡。
百姓们都看傻了眼,也不是没见过皮影戏,这青天白日的皮影就在人眼皮子底下活了,几个跟头翻得比当红大武生还要俊,这是哪门子神功!
何小川又一挥袖子,撒豆成兵,一堆胡人装扮的皮影人吱哇乱叫爬起来和先前的皮影人斗得难解难分。
何小川在一众皮影人里格外高大,他捻纸化作两个高大威猛的胡人将领,龙头刀与圆月弯刀打得叮铃桄榔,看似漫不经心又是一甩,从幕后甩出两个红袍小鬼来。
其中一个小鬼谄媚奸相,哈着腰道:“大王,这等莽夫误我朝纲,待他班师回朝,岂不要谋朝篡位,小人愿为社稷手刃奸佞!”
此时从幕布后响起琵琶声,每一声都伴随着打斗的精彩之处迭起,只见那红袍鬼颁来十二道金牌要召何小川扮做的老将回朝,何小川勃然大怒,斥道:“尔等小人误国!”
那红袍小鬼叉腰大笑,唱到:“莫说老将风云辗转,且看我如何运筹帷幄,坐享江山美景,快哉快哉!”
何小川抡起龙头刀将这小鬼劈成两半。
夹道百姓惊呼连连,有人拊掌大笑,道:“劈得好!”
望江楼上一个年轻的儒生“咦”了一声,道:“这出戏演的难道不是岳飞传吗,怎么走向不太对。”
旁边一个老人犹豫了一下,向他道:“不是岳飞传,看样子是庚子大变。”
陈树在底下看得脸色煞白,褒圆圆侧过脸道:“听说你年轻时曾在黄将军麾下做过先锋,这个场景熟悉吗?”
不待陈树答话,褒圆圆拨起弦来,先前散碎的乐声陡然密布,像是一道道滚雷劈下,金戈铁马之声拔地而起。
戏台中央,何小川被胡人步步紧逼,围困其中。
不远处何小川最先点睛的银袍老将跪在红袍人身前,哀声唱到:“君臣二十载,老臣盼望大王成才不必闻仲比干少分毫,王师北上无援,请大王速速遣臣等支援老将军,莫叫胡马跨阴山。”
红袍人勃然大怒,两旁将领抬过龙头铡,一道白光划过,银袍老将人头滚落。何小川手指轻轻一勾,数十把弯刀插进何小川周身大穴,何小川仰天大笑,气绝。
庚子大变唱到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系在何小川身上。
风起幡动,李霄从怀里摸出一颗石子去打火围子,石子打散一个火石堆,按照常理来说应该马上灭掉才对,谁料在过江风的加持下,被打散的火石蹿起一簇更高的火苗,越烧越旺。
李霄环顾四周,又摸出两颗石子打向另外两盏火围子。
火苗同样蹿得十分张狂。
李霄心中一沉,不对劲。
漕帮的人巡河多年,陈树这个人又抠抠搜搜的,设点加料都是严格控制,不可能会犯这种错。
也就是说有人在背后捣鬼,趁着漕帮不备,往磷粉里加了点东西,借漕帮的手除掉王半仙,而能够在李霄等人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混迹漕帮,又对漕帮这点小动作了如指掌的,只有一个人。
槐花。
李霄后悔没有一掌拍死这个孽障。
说来槐花恨的人是陈树和鱼老三,王半仙跟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处,槐花为什么要害王半仙?
一瞬电光火石,李霄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不是槐花要除掉王半仙。
是阎罗宫!
货船上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孩子是阎罗宫干的!
李霄蹭一下子站起来。
万花镜后那人轻轻笑了起来,“终于想明白了。”
阎罗宫有意用槐花把李玄义和漕帮分隔成势不两立的对立面,李玄义被阎罗宫逼着送了两份大礼给漕帮——一是槐花,二是那些孩子。不管是哪一个,都是阎罗宫用来打压李玄义的手笔。
倘或不是李霄跟着上了祭坛,王半仙被活活烧死,无论事后官府是否查明真相,事情闹得这样大,府吏一定会追究到底,而槐花只会拱火,那些孩子被官府的人找出来,漕帮有两张口也说不清,只能鱼死网破把李玄义拖下水。
这就是阎罗宫的目的。
所谓的活人献祭,其实是送羊入虎口。
有雁过南飞,传来几声悲鸣,李霄抬头望天,只觉得天幕像极了一张巨大的罗网。
何小川朝李霄那便瞥了一眼,她看上去有些焦急。何小川心头一动,李霄很少在人前面露急色,直觉告诉他不能再拖下去,赶紧速战速决。
何小川猛地起身,诈尸一般把看戏的百姓吓了一大跳,他向诸位抱拳拱手道:“听我再为诸公唱一曲哇。”他举起手又一番做戏,几个指头不停的勾扯拽拉,那些方才歇住的皮影人这会回了魂,向着戏台下东奔西跑。鱼老三授意指挥着另一艘船开过来,停在货船旁。
方才那被斩了头的白袍将军领着一干皮影人跳上了客船。
“请诸位听一曲草船借东风。”
鼓点哐哐响起,陈树和鱼老三等人撤到船舱下,陈东海接应起换上百姓衣裳的水鸟嘱咐到:“等会船上一烧起来,咱们赶紧把船开到龙背山,都呆在船上不要怕,千万不要把水泼到皮影人身上,火烧不到大家身上,大家一定要装得惨,不要被旁的人看出破绽。一入山后天门峡,赶紧下船进山谷,再按次序混到百姓中去,水性好的等会一起火就跳江,都听到没?”
一众水鸟纷纷点头,陈东海朝鱼老三拱手,道:“三叔,我爷爷和鱼奶奶就拜托您了。”
陈东海说完马上要折回甲板,鱼老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陈东海被他一拽,半边胳膊都被扯得生疼,咧着嘴回头看他三叔。
这是他头一回仔细打量这陈东海这个孩子,他生的细皮嫩肉,长得乖巧白净。从他牙牙学语替别人扛雷,再到领着漕帮年轻人出海,好像他一直都是年轻一辈的主心骨,没有想到现在连他都要听他的叮嘱。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坚守,江山几度风雨飘摇,唯有肩上一根细细的担子从一辈传到下一辈,辈辈相传,口口相授,腐烂的是血肉之躯,永恒不灭的是扛在肩上的责任和一口正气凛然的英雄气概。
这大抵便是君子脊梁。
陈东海道:“三叔,爷爷老了,李前辈他们远道而来,我不能把重担交到他们头上自己脖子一缩跑了,您不用劝我……”
鱼老三拍拍陈东海的肩膀,笑道:“好小子,果然没看错你,是条汉子,三叔不拦你,我跟你一起上去,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还能挡两下。”
王半仙上来直打鱼老三的嘴,呸着道:“把你一张臭嘴闭上,什么意外不意外的,没有意外!”
话虽这样讲,但王半仙从祭坛上被李霄踢下来后就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倒不是他和李霄想到一处去,是他昨日夜里又卜一卦,卦象很凶。
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半仙已经是死里逃生,如果这还没有应上凶卦,他简直不敢想象还有什么更凶险的在后头等着漕帮。
何小川起势做范,羽扇纶巾,仿得几分诸葛先生的神韵。
他和几个皮影人有来有回地唱了起来,忽地听见天门峡方向传来三下巨大的锣声,便有人千里传音高声道:“无常开道,诸神避让。”
阎罗宫来人了。